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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罪与罚6（第3页）

“您说拉祖米欣先生啊！”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抬高了声音，似乎很高兴始终没有说话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居然开口了，“嗨——嗨——嗨，拉祖米欣先生可真是……别让他凑进来了，两人就行了。这与拉祖米欣先生可不相干，他没有必要插手这件事情。他当时脸色苍白地来找我……愿上帝保佑他，他可别管这件事儿！您是否想要了解米科尔卡这个人呢？我的意思是，您是否想知道我对他的看法？我跟您说吧，第一，他其实还是个孩子，还没有长大呢！我这么说，倒并不是说他懦弱，而是觉得他像个艺术家。我这么说，您不会感到好笑吧！他十分单纯，心思细密而敏感。他很有责任感，喜欢幻想。他能歌善舞，又很会说故事。听说，他的故事讲得十分动听，很多人还特意从别处跑来听他说。他在学校里时，别人对他指指点点，他会对人家笑个不停。他还喝酒，常常被别人灌得不省人事，这是因为他自己还像个孩子，不怎么会喝酒。他也偷盗，但他自己并不认为这是偷盗，因为他觉得‘这是在路上捡的，怎么会是偷盗呢？’您可能没有想到吧，他是个分裂派教徒[227]，不仅如此，而且还是别的教派的信徒呢；在他的家族里，有好几个别古纳[228]呢，他本人在近两年的时间里常常受到一个长老的教诲。这些事情都是米科尔卡本人以及他的同乡对我说的。而且他还想着要去偏僻无人的小修道院里去，他是个信徒，每天晚上都要向上帝祈祷，他喜欢钻研那些‘真正’的古书，简直有些废寝忘食。彼得堡对他影响很大，尤其是女人和酒。他是个很容易随遇而安的人，很快就把长老什么的抛到脑后去了。我听说这儿有个艺术家挺喜欢他的，有事没事老去找他，自从这件事情发生后，他十分害怕，差点没寻短见。唉，老百姓常常对我们的法律抱有这么一种观念，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人十分害怕‘审判’这个词，这能怪谁呢？但愿上天保佑吧！我想他现在在监牢里也许会想起那位长老了吧！《圣经》也出来了。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可知道，‘受苦’对于他们中的一些人意味着什么？他们认为这是指人是‘应当受苦’的，他们认为人是应该对‘苦’逆来顺受的。尤其是来自当局的苦。我记得我服务时，有个十分驯良的犯人在整整一年的服刑期间，天天晚上都在牢里的炉火旁入迷地读《圣经》，有一次，他读得太投入了，居然毫无来由地抓起一块砖头，朝典狱长丢去，他其实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他，因为他并没有对准典狱长投过去，而是故意偏了一点，在离他一俄尺的地方飞了过去，避免伤着他。但是大家都知道，一个犯人居然用武器去袭击典狱长，这种事情的性质是十分严重的，可想而知，他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就是说，‘他要受苦了’。因此我想米科尔卡可能也是如此，他也想‘受苦’了，或者与此类似的念头。对于这一点我是有把握的，甚至有据可查的。但是他并不知道我这么想。怎么，您不相信有这么古怪的人？可是确实是有的。米科尔卡自杀未遂以后，我想他又想起长老了，长老对他又重新起作用了。我等着他亲自来找我，向我说清楚事情的真相。我等着他翻供。我相信他会如此的。您觉得呢？他不会坚持多久的。我老是在琢磨着他，对于这个米科尔卡，我还是挺喜欢的。嗨—嗨，对于我提的问题，他的回答确实是很有条理的，很显然，他知道一些事情，并且作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是对于一些重要细节，他却显得很迷惑，一无所知。我要说的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米科尔卡跟这件案子是没有关系的！这件案子可以说相当离奇、悲惨，只能发生在现代，在这样一个人心不古的时代。现在人们往往用换新鲜‘血液’这个词；人们都在追求舒适，认为这是人生的目的。这只是一种空想，而人们却由于这种宣传而变得激动、浮躁起来。由此也就产生了做出某种事情的决心，一种非常特别的决心——就好像是要从山上，或者从钟楼上跳下去的决心，仿佛是被人逼迫着去犯罪的。他杀了人，杀了两个人，没有把门关上，这是根据某种理论而采取的行动。他也没有带走钱财，把来得及拿走的物品全都藏到了石头下面。他躲在门后，心里十分痛苦，于是又返回去，拉响了门铃——不，他后来又走进了一座空房，恍恍惚惚地回想着铃声，似乎想再感受一番冷汗直流的滋味……也许是他有病，但也可能如此：他杀人了，却并不感到罪恶，相反还觉得自己行为高尚，看不起别人，而认为自己是纯洁的。不，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米科尔卡是不会这样的，这与他无关，凶手不是他！”

听他前面所说的话，拉斯科利尼科夫差不多要认为他已经相信他是无辜的了，而此刻他的话却陡然一变，这大出意外的变化使他浑身颤抖起来，仿佛被针猛扎了一下似的。

“那……会是……谁呢？”他吃力地问道，声音有些轻微地发抖。波尔菲里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他的身子往椅背上一仰，神色惊讶地望着他。

“谁杀的？……这个问题还用问吗？”他愕然地回答，“就是您，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不就是您杀的吗？”他轻声地但却是坚定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愣愣地站着，过了一会，又不发一言地坐下。他的脸轻微地抽搐着。

“您的嘴唇又在颤抖了，就像当时一样！”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似乎有些怜悯地说，“我想您对我的意思有些误会了，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他沉默了，过了片刻后，接下来说道，“您显得十分惊讶，因为我来找您，就是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您，开诚布公地跟您说清楚。”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像闯了祸被人逮住的孩子那样，十分惶恐地轻轻说道。

“毫无疑问，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就是您！不会再有其他人了！”波尔菲里也压低了声音，语气十分坚定且自信地说。

他俩陷入了紧张的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这样僵持了大约有十多分钟。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手肘支在桌上，指头用力抓扯着头发，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安详。蓦然，拉斯科利尼科夫抬起头来，用一种鄙夷的眼光望着波尔菲里。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您又在玩弄从前的花招了——您老这么干，不觉得无聊吗？”

“哎，得了，我有必要跟您耍花招吗？我又不是当着别人的面这样说，否则一切就不同了。现在咱俩只是私下聊聊。您不会认为，我跟您是在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吧，不管您承认不承认——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即使您否认，也已经改变不了我的看法了。”

“那您为什么要来找我，和我坐下来这样温和地谈话？跟上次一样，我再问您一遍，既然您确认我犯了罪，您直接把我抓起来，送进监狱里得了！何必如此拐弯抹角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说。

“啊，这个问题嘛，这么跟您说吧，要知道，首先，直接逮捕您，对我可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会没有好处？您不是已经坚信我就是罪犯了吗？既然这样，您就得……”

“虽然如此，但是我并没有证据。一切只不过是我的设想，我凭什么使您安安静静地待在牢房里呢？如果您自己要求那样，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对于我，假如我让那个手艺工人来检举您，您就会说：‘你是喝多了说胡话吧！你亲眼见到了吗？你喝成那个样子，我不过和你开开玩笑而已。’如果那样，我对您能说些什么呢？比起他来，您的话更合情合理，因为他说的都只是一种假设——而这种话由他说出来，没有多少人会相信的，人尽皆知他是个酒鬼——而您那样回答却一针见血。我曾经对您说过，对于这种心理上的假想，有两种解释。而后者往往更使人相信，让人觉得真实得多。更何况，我手头上并没有指控您的证据。虽然我现在亲自来预先告诉您这一切，而且我还告诉您那样对于我什么好处也没有——这样做简直是完全是不应该的。但是我总归是要把您抓起来的！其次，我来找您……”

“其次？”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吃力地说。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认为向您说明这一切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希望您觉得我是个坏蛋，跟您过意不去，说实话，不管您信或不信，对您，我本人是抱着由衷的好感的。所以，第三，我来找您是想直截了当而真诚地劝您去自首，您这样做，会有很多好处的，而且对我也没有坏处——因为我也就不用再为此事操心了。您意下如何呢？您不觉得我已经够坦率了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沉默不语。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您刚才说过了，这一切都是一种设想——您跑到数学上去了。如果事实证明您错了，那将会怎样呢？”

“我没有错，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手上有材料，我早就有这些材料了，简直是上天的安排！”

“材料，什么材料？”

“这个我可不能告诉您，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而且不管怎样，我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我要逮捕您，您仔细想一想吧：如今反正已经到此地步了，因此，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您好。说实话，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这样做对您是不会有害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发出了一阵狞笑。

“您不觉得这样做很可耻吗？哼，我绝对不认为自己是有罪的。退一步说，即便我真的犯了罪，我为什么要听您劝去自首呢？难道，进了监狱，我就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了？”

“哎呀，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可别把我的话太当真了；可能，您根本无法那样安静地生活！要知道，这纯粹只是我的一种理论而已。在您心里，我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罢了。即使现在，我也许还对您有所隐瞒呢！我可不能什么都不在乎，把一切都告诉您呀！嗨——嗨！第二，您怎么会认为这很可耻呢？您要知道，自首可以使您得到宽大处理呀！如果现在您去自首，您想想看，现在已经有人认罪了，整个案情被弄得十分复杂，您在这个时候去，对您是十分有利的，不是吗？我向您发誓，我会在‘那儿’故意制造出假象，让所有的人对您都不会有怀疑，让所有人都对您的自首感到出乎意料。如此，人们就会觉得您的犯罪是在一时糊涂下做出的举动，当然，说实话，也确实是在一时糊涂下做出的举动。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绝对会做到这一点的，决不食言，您要相信，我毕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沉默下来了，他的脸上布满了忧伤，他把头深深地埋下来。沉吟片刻，突然冷笑起来，但这一笑十分短促而悲哀。

“根本不用这样！”似乎不想再对波尔菲里有所隐瞒，“完全用不着，压根就用不着他们对我宽大处理！”

波尔菲里似乎有些兴奋起来了，他叫嚷着说：“我就担心这点，我就担心您不要我们对您宽大处理。”

拉斯科利尼科夫看着他，眼光忧郁而意味深长。

波尔菲里接着说：“您可千万别有轻生的念头哪！您前途广阔着呢，为什么不要宽大处理呢？您不能如此没有耐心！”

“还有什么前途呢？”

“您又不是什么预言家，您知道多少呢？您对生活都了解了吗？凡祈求的就得到[229]。我想上帝就是这么期望您的。您不会在牢里待一辈子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笑了起来：“宽大处理！啊……哈……”

“您是害怕阶级的耻辱吗？也许是这样，不过您自己可能并不清楚您在害怕什么——您还如此年轻！您实在没有必要害怕，或者羞于自首。”

“哎，这算什么呢！”拉斯科利尼科夫嘀咕着说，脸上显出鄙夷、厌恶的表情，似乎觉得它不值得一谈。他站起来，似乎打算上哪儿去，但还是失望地坐下了。

“的确不算什么！您对我没有信心，认为我是在表面上恭维您——您才生活了多久呢？您对世界上的事情又了解多少呢？您有自己的一套观念，但是它并不像您所想的那样管用，您对此感到难堪。因为它被证明是低劣的，事实是如此。但是您并不是恶人，您根本不是一个坏蛋！至少您的自欺欺人，您在这条路上并没有走多久。您知道我是怎么认为您的吗？在我看来，即使把您的肠子挖出来，您也不会倒下，您会对着刽子手微笑——只要您坚定信仰，坚信上帝，您就会继续活下去。首先，您早该换个环境了，其实受苦也不是什么坏事，受点苦说不定也有好处。米科尔卡那样的做法，也并非完全就错了。您并不相信上帝，这我知道，可您别再自以为是了，好好生活，顺其自然，别再多想，您会到达彼岸的，会好好站稳脚跟的，虽然我也不清楚彼岸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相信您未来的路还长着呢！您此刻也许把我说的这些话当作是早已重复千遍的训诫，不过我希望您能够记住它，有一天您回想起来，说不定会对您有所帮助的。我这么说，也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所幸您只是把一个老太婆杀了，如果您的观念是另一套，说不定您会作出可怕得多的行为。因此您应该感谢上帝，也许正是上帝在保护您，使您不至于那样！您的心肠不错，您不必过于担忧，您会对伟大的赎罪感到担忧吗？不，您没有必要感到它可耻，您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应该坚强地走下去。您应该按照正义的要求去做，您虽然不太相信上帝，但是，说实话，生活会使您往前走的，以后您会找到自尊的，而现在您最需要的，是空气，您明白吗？是空气、空气！”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由得愣了一下。他突然大叫起来：“您算什么人呀？别把自己当成预言家！您凭什么这样严肃地高高在上地向我训诫呢？”

“我不是什么预言家，我已经没有什么前途了。但我是个富有同情心和情感丰富的人，也读过几本书，但是已经差不多到顶了。但是——您却完全两样：您的生活上帝已经替您安排好了（虽然或许您的一生会像过眼云烟一般，飘然而过，不留一丝痕迹）。不过即使生活是另一样，那又能怎么样呢？我想以您的性格，应该不会对安逸的生活有所留恋吧？可能您会在众人面前消失一段时间，但是时间不是问题，关键在于您自身。您并不是太阳，如果那样，大家当然就能天天看到您了，但是您不是呀！您在笑，您是不是认为我说话像席勒呢？我敢说，您肯定是认为我在恭维您，就算我是在恭维您吧，那也没有什么！嗨—嗨—嗨，我想您是不会相信我说的话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而且永远都会对它感到不以为然——我的脾气的确比较古怪，但是，我要跟您说的是，我这个人到底是卑鄙或者正直，我相信您心里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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