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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罪与罚5（第10页）

“索尼娅，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服苦役吗？你认为我应该去投案自首，对不对？”他问得很忧郁。

“对，你应该受苦，以此来赎罪，你应该做的就是这个：通过苦行来赎罪。”

“不，索尼娅！我不去他们那里，我死活都不会去的。我不去！”

“你不赎罪的话，怎么有脸面活下去？以后，你靠什么做信仰来支撑你活下去呢？”索尼娅高声说，“你怎么好意思？嗯，你怎么面对你的母亲，怎么和她说话呢？（啊，说到她们，她们现在怎么样了呢？！）哎呀，不对！我忘了，你已经抛弃了母亲和妹妹。你已经把她们抛弃了，你不要她们了。啊，我的上帝！”她高声呼喊，“万能的主肯定都知道这一切了，他肯定是了如指掌了！现在你没有一个亲人，无依无靠，可怎么，怎么活下去呢！你不要就此堕落啊！”

“索尼娅，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呢，别这样，”他轻轻地说。“他们凭什么审判我？没有人知道我有罪，我对他们没有罪！为什么我要去见他们？我去了，该怎么对他们说？你别再抱幻想了，根本不可能……他们自己又能好到哪儿去呢？还不是双手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他们居然还把这看做正当行为，应该做的，而津津乐道。他们根本不是人，是十恶不赦的骗子和坏蛋，索尼娅！……我为什么要去？我去干什么呢？难道让我去说我杀了人，可是我没敢拿赃款，把钱藏到石头底下了，不是吗？我对他们说这些干吗？”他讥讽地冷笑着，接着又补充道，“他们什么，什么也不懂，他们根本就是白痴；索尼娅，他们也不配懂，这帮恶棍。他们只会嘲笑我傻，说我居然会不拿钱；说我是十足的胆小鬼和傻瓜！我为什么要去自取其辱？我不去，这根本就是开玩笑。你别太孩子气了，这太幼稚了，索尼娅……”

“你何必这么痛苦呢？我不想要你这么痛苦，你这样会把自己折腾死的。”她反复说，绝望地望着他，向他伸出双手，似乎想要帮助他。

“我说自己是虱子，也许太贬低自己了，事实是怎样的呢？”

他默默想了一会，神情忧伤地说，“我不甘心，没准我不是虱子，还是个堂堂正正的人呢，我指责自己是虱子也许过于草率了……”

他的嘴角上挤出一丝桀骜不驯的微笑。

“要有耐力，忍着，忍着，一直忍下去……”

“别担心，我会习惯的，我可以忍受……”他一边思考一边说，神情依旧很忧郁，“你听我说，”沉吟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你已经哭够了，擦干眼泪，咱们接下来谈正经的：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现在他们正在搜捕我……”

“啊？！”索尼娅高声惊呼。

“唉，你大喊大叫又有什么用！你难道就害怕了吗？可你刚才不是还希望我去服苦役么？但是，你想我会让他们得逞么？不，我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的；我就是要和他们比试一下，我可不愿意坐以待毙。其实他们根本拿我没辙；他们没有真正的罪证，一点证据也没有。昨天我还以为自己完了，因为当时着实很危险；可今天情况好转了，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们掌握的所有罪证都很含糊，完全可以作不同的解释，这就给了我可乘之机，我可以充分利用他们的指控，让它们变得对我有利，你明白吗？我一定会和他们斗争到最后的；因为现在我不是一无所知，我也学会了……不过，我也许难逃被关进监狱的厄运。其实今天我就可能被关起来了，可后来发生了意外，但那毕竟只是偶然的情况，也许，说不定今天我还是会被关进监狱，在劫难逃……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索尼娅？等我在牢里待几天之后，他们还是会老老实实把我放出来的，他们没法把我终身监禁……因为我确信一点：他们手上没有一件真凭实据，而且，将来也永远不会掌握，这是他们的致命弱点，所以他们拿我没辙。他们满心指望把人投入监狱，可是单凭他们掌握的那些少得可怜的东西，是远远不够的。好，我就说到这儿吧，不要再饶舌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就你一个人……而对我的妹妹和母亲，我只想让她们不再认为厄运会再次降临，我不想让她们担心受怕……其实，妹妹现在的生活应该还过得去，至少好像衣食不愁没着落……所以，母亲也……好，就说到这儿吧。只是，你千万要小心，不要有疏忽。如果有一天我被关入监狱，你，你会去牢里看我吗？”

“会的，我一定会去，一定！我说话算数！”

他们两人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就像两个刚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而后被抛到一个无人敢到的海岸上的孤魂野鬼一样，孤单单地，没有人烟，更没有人帮忙。两个人都很沮丧，而且有些一蹶不振。他望着索尼娅，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深深的爱意，可是，他并不以此为骄傲，有人这样爱他，他反倒突然感觉是一种负担，压在心头是那么沉重和不可推卸。老天，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而且让他感到很可怕！他在来索尼娅这儿之前，已把满心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他觉得，她一定会使他得到解脱的；他原来指望能减轻自己的部分痛苦，让自己稍微轻松些，可是现在，他面对她的一片真心，却突然产生一种感觉，一种非常真实而又沉重的感觉：他更加不幸了；和以前相比，他现在要不幸得多。

“索尼娅，有一天我被关进监狱了，”他说，“你不要去看我，千万不要去。”

索尼娅一直在哭，她已经泣不成声了。她哭了好几分钟，连眼睛都哭红了。

“你身上有没有戴十字架？”她突然问道，问得很出乎意料，似乎是突然想起这个来。

“你没有是么？没有，我猜得没错吧？对，就是没有。来，把我的这个给你，是柏木的。我还有一个，铜的，是我用自己的小圣像和莉扎薇塔交换来的。现在我佩戴莉扎薇塔的，把我这个柏木的给你戴吧。这是我的，你不要见外，拿着啊……放心好了，这是我的！我自己的！”她一再请求说，“因为咱们是同路人，要一同上路，一同去受苦，一同背负十字架！所以，你可以放心地戴我的十字架啊……”

“好的，我戴上吧！”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忍看她失望的样子，便答应了。但是当他伸出手去接十字架的时候，却又改变了主意，立刻把手缩回去了。

“嗯，以后再说吧，索尼娅，现在我还用不着，以后再给好了。”他们拒绝又似安慰地说。

“嗯，你说得有道理！还是等以后再说吧，以后再说，”她接他的话题说，好像很明白他的意思，又想通了自己的心事。“等到你真的要去受苦受难了，那时候我再帮你戴上它。你到我这儿来，我亲手给你戴上，咱们一起祈祷上帝，然后一起启程。”

正在她热情地说这番话的时候，门响了三下，有人在门外。

“索尼娅·谢苗诺芙娜，是我，请问我可以进来吗？”说话的声音很熟悉而且相当客气、有礼貌，但他们猜不出是谁在外面。

索尼娅有些心慌意乱地跑去开门。门外探进一个脑袋来，是一张生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的脸，朝屋里张望着，这下他们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列别贾特尼科夫。是满面慌色的列别贾特尼科夫。

五

“索尼娅·谢苗诺芙娜，打扰了，我来是找您……我就猜您会在这儿。”他猛然把头对准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实际上，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来是为了……”他忽然又转向索尼娅，很果断地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在我们那里忽然发疯了！”

索尼娅叫起来。

“哦，我是说，至少，一切看上去，她似乎是发疯了……不过，我也不清楚，我们都慌啦，不知道怎么办……事实上她回来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了，谁把她赶了出来，好像还挨了揍……哦，一切不过看上去是这样，是这样……她说她跑去找谢苗·扎哈雷齐的上司，跑到他家，没找到，听说他在另一位将军家里吃饭……她居然就跑到那位将军的家，跑到人家的饭桌上……哦，天，你想想，她有那样大的胆子，坚持要把那位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叫出来，哈，从餐桌旁。结果可想而知，当然是她被赶了出来。可你猜她怎么跟大家说？她到处宣称是她把人家骂了一场，还说她冲他扔了东西。不过，说实话，您也应该想到……这可真奇怪，她怎么没被逮起来。现在，她正四处讲着这件事呢，也听不懂她讲些什么。她还冲着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讲，大喊大叫，万分激动，浑身发抖……对，我想起来了，她说，既然她已经被所有的人抛弃，她孑然一身，那么，她要带领她的孩子们，上街卖艺……她一直高声叫嚷，让孩子们唱歌跳舞，背着手摇风琴，连她自己在内，也要舞蹈歌唱，以此向观众讨钱……对了，她说，每日她都要去那位将军的窗子下面，去唱去跳，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些孩子们的父亲都是当过官的，而这些贵族子弟们现在却在乞讨！’她疯了，她逼孩子们，打他们，教廖尼娅唱那首《小小农庄》，教男孩子们跳舞，还有波琳娜·米哈依洛夫娜也要跳舞，孩子们都在哭。她把他们的衣服都撕掉，给他们戴那种舞台上才戴的帽子；她还打算找一个脸盆，可以敲敲打打，充当伴奏乐……噢，上帝，别人跟她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这可怎么办，总不能这样啊……”

一直屏声静气听着列别贾特尼科夫说话的索尼娅，这时不等他是否还要往下说，急忙抓起帽子和披肩，冲出门去，边跑边穿戴。拉斯科利尼科夫尾随她而去，列别贾特尼科夫也随着跑了出去。他们一同来到了大街上，“她肯定疯了！”列别贾特尼科夫说，“我之所以说是‘似乎’，就是不想让索尼娅吓坏了。事实上，这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了。我听说，肺病患者的结核病菌会侵入大脑里；不过，很遗憾，我对医学一窍不通。尽管我劝过她，但是她并不听我的话。”

“您对她说到结核了吗？”

“并不完全是结核。那样说她也不会懂。我要说的意思是，假如你从理论上去劝慰一个人，告诉他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哭的，只要你的话合乎逻辑，那么他就不会再哭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您觉得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说：“如您所愿，就没有现在的生活了！”

“对不起，我很抱歉；我知道，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理解，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是，巴黎已经在认真试验对疯子的治疗，用合乎逻辑的理论来劝说，看是否能有效。那儿有一个教授，他觉得这个办法是可行的。他是个很有学问的、严谨的学者，前不久才去世。他的想法是，疯狂只是逻辑性的错误，是判断上的问题，是对事物有错误的看法。而疯子的身体并没有什么特殊损伤。所以，他试着将病人的错误观点一一纠正过来，听说，成效还不错！但是，他在这样做的时候还采用了淋浴疗法，因此有人怀疑这种办法效果到底如何……不过看上去似乎是不错的……”

他的话拉斯科利尼科夫并没有听进去。前面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那幢房子了，他冲列别贾特尼科夫点点头，走进了大门。列别贾特尼科夫恍然大悟，他看了看四周，继续向前跑。

回到自己的那间小屋，拉斯科利尼科夫站在屋子中间。“又回来这里做什么呢？”他的目光扫视着灰暗的墙纸、满屋的灰尘、他的沙发床……院子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刺耳的声音，似乎是有谁在敲打东西……他来到窗户前面，踮起脚，像是非常关切地望着外面。可是，院子里什么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左边厢房里有些窗子是开着的，几盆稀稀落落的天竺葵摆在窗台上，还有些内衣晾在窗外……他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了！他转过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种从来没有的可怕的孤独向他袭来！

再一次的，他感到自己也许会真的痛恨索尼娅了，是的，现在是他加深了她的痛苦，而他却对她感到痛恨。“我为什么要去找她，向她乞求眼泪？为什么一定要毁掉她的生活？啊，真是可耻！”

“还是把孤单留给我一个人吧！她也根本不会去探监的！”他似乎突然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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