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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罪与罚4（第12页）

“耶稣心里又泛起一阵悲悯之情，快步来到坟墓前。那坟墓就是个洞穴，用一块石头挡着。耶稣让大家把石头挪开。死者的姐姐马上说，主啊，他已经死去整整四天了，现在肯定是臭气熏天了。”她把这个“四”字念得特别用力。

“耶稣劝他们不用担心，说只要心诚，就一定能看见上帝的神光乍现。他们于是挪开了石头。耶稣抬起头来，望着湛蓝湛蓝的天说，父啊，你遵从了我的意愿，我不胜感激。我知道，你经常顺从我的意愿，但我这么说，是为了我周围站着的这些人，我要他们相信我是你派来的。耶稣如此祷告一番，便大叫一声，出来，拉撒路。那个死者就真的活转过来，走出了坟墓。”

（她高声念完这段话，很兴奋，她似乎亲眼看到了这神奇的一幕，感觉浑身冷热交融。）

“那个活转过来的死者仍是一身丧服，手脚裹着布，脸上包着手巾。耶稣告诉大家，帮他解开各种束缚，让他自己走。”

“许多犹太人来看望马利亚。他们亲眼看见耶稣施行善事，于是便虔诚地信仰他。”

她不能再往下念了，于是停下来，把书合上，从椅子上起立。

“关于拉撒路复活的全部故事我都一一读给您听了。”她时断时续地说着，表情很严肃。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不敢抬眼看他（似乎还有些少女的羞涩），于是转过脸去望着旁边。她浑身发抖，这是由于热病在发作。在这间几乎一无所有的屋里，一个杀人犯与一个妖女奇怪地聚在一起，一起来读这本传世的经典之作，这真有些匪夷所思。一个蜡烛头插在歪歪斜斜的烛台上，眼看就要熄灭了，昏暗的烛光照着这两个人。五分钟过去了，或者是过了更长一段时间。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皱起眉头，高声说：“我今天来，是和你谈一件事。”说着，他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索尼娅面前。两个人重又互相注视着对方，都没有说话。索尼娅看到他的目光极为严肃，由此可见他的决心异常坚定。

“今天，我与自己的亲人完全断绝了关系。我离开了母亲和妹妹，今后再也不去她们那里了。我们恩断义绝了。”他说。

“为什么？”索尼娅难以置信地问。不久前她与他母亲和妹妹见过面，印象非常深刻，虽然具体是怎样的印象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总体印象很深刻。而他竟然说他与她们恩断义绝了，这不仅不可思议，而且让人心寒。

“现在，我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了，除了你，”他接着说，“咱们有共同道路……我是来找你一起上路的。我被人诅咒，你也一样，我们就一起走吧！”说着，他的眼睛放出灼人的光芒。

“他一准疯了！”索尼娅这么想，他俩对彼此的看法是一致的。“我们要去哪儿？”她问道，由于恐惧而往后退去。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确定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我们走着同一条路。可目标是否一致我怎么知道呢？”

她傻傻地望着他，只明白一点：他极其不幸，太不幸了，此外她什么都不理解。

“你的话只有我懂，你去说给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听都听不懂。”他继续说，“为什么我到你这儿来呢？因为我需要你。”

“我听不明白……”索尼娅摇头说。

“不要着急，迟早会明白的。实际上，你也做了同样的事，你也跨过了……你能有所超越。你原本有思想，有理性，可以靠精神思想生活，可是现在却要死于遍布干草的广场上。你在自杀，你毁了自己的一生——你自己的一生……如果你仍然独自承受生活的压力，你肯定会受不了，会像我一样发疯。你看你，现在就已经有些发疯的迹象了。我们一起走吧，我们面临着同一条路！走吧！”

“您怎么这么说？为什么？”索尼娅说，听了他的话，她觉得百感交集，既激动又奇怪，还有些惴惴不安。

“你想知道原因，那么我告诉你，原因只有一个：现在太糟糕了，不能放任这样下去了。我们不要再又哭又闹，说上帝不允许，那幼稚得像小孩，我们应该正视现实，认真考虑一下了。她已经疯了，有肺病，很快就要死了，如果你明天真被送进医院，那孩子们怎么办？波列奇卡又能逃脱毁灭的命运吗？街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乞讨的孩子呢？那是他们的母亲叫他们这么做的。你可以想象得到这些母亲住在哪里，她们又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孩子生活在那种地方，早就不再纯洁无瑕了，连七岁的孩子都已经堕落成小偷了。基督很看重孩子，他说，要尊重他们，要保护他们，他们是未来的希望，‘天国是他们的’……”

“可是，我们该怎么改造这种现实呢？”索尼娅哭得一塌糊涂。

“该怎么做？我们要勇敢承担受苦受难的责任，破坏那些黑暗落后的东西，把它们彻底地消灭掉！你不懂？没关系，以后会的……权力是重要的！统治自然的权力，统治人类社会的权力！……争取权力，这就是目的！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话了，这是我临别时送给你的赠言，你要牢牢记住！假如我明天没有来，你可以自己听别人怎么说，自己好好思考我说过的话。等过了几年，你有了生活经验，你迟早会明白我说的话。如果明天我又来了，你就会知道杀莉扎薇塔的凶手是谁。好，再见吧！”

索尼娅吓得目瞪口呆，浑身筛糠似地抖个不停。

“我想，您知道凶手是谁，对不对？”她问，她给吓坏了，看着他的表情怪异极了。

“是的，我知道，而且要与你共享……我只告诉你，绝不会告诉别人。但我只是告诉你真相，不是趁机求你原谅。很早以前，当时莉扎薇塔还活着，你父亲谈起你时，我就下定决心，要把凶杀案的真相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我这个想法酝酿了很久。好了，让我们握手告别，期待明天能再见到你。”

索尼娅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就像目送一个疯子离开；而她也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也神志不正常了。他也好，自己也好，似乎都精神失常了。她感到头昏眼花。“上帝保佑！他说，他知道杀莉扎薇塔的凶手是谁，他这话是什么用意？他又怎么知道呢？想想整体事情，真是恐怖！”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成形的想法并没有在她脑中产生，她只是在想，不可能，那种可怕的事情决不可能发生！……“唉，我真同情他，他太不幸了！……为什么他要与母亲和妹妹断绝关系？莫非出了什么事？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对她说这些话干吗？他说（她记得没错，因为他说得相当清楚），如果失去她，他就没法活下去……说这话时，他吻着她的脚踝。天啊，我的上帝！”

索尼娅整夜高烧不退，一直都在说胡话。她整整折腾了一夜，时而跳起来，大哭大闹，时而寒热同时发作，她睡得晕晕乎乎的，依稀进入梦乡。梦境很乱，相继出现了许多人，她分明看见了波列奇卡，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莉扎薇塔，念福音书，还有他……是的，她看见他了，苍白的脸色，可是两眼炯炯有神……他吻着她的脚踝，流下了滚烫的热泪……啊，上帝保佑！

索尼娅的房间与盖尔特鲁达·卡尔洛芙娜、列斯莉赫的那套房间是由一道门隔开的，这道门的后面还有一间屋子，属于列斯莉赫那套房子。屋子早就空了，列斯莉赫打算出租，在大门上挂着招租牌，在面向运河的玻璃窗上边贴上招租条。长期以来，索尼娅都以为那间空空的屋子里没有人。可是，在她与拉斯科利尼科夫交谈的这段时间里，那间空屋子里实际上躲着一个人。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他站在屋子的门旁边，一直躲在那里偷听他俩的谈话。他自己的屋子就在这间空屋子的隔壁。他看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与索尼娅告辞离开，仍旧在门旁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他心想，这两个人的谈话很有趣，又很有重大的意义，这让他颇感兴趣，进而产生一个想法，就是搬来一把椅子，放在通往索尼娅那间房间的门边。这样一来，往后就不必站上整整一个钟头，那真是活受罪，比如说明天，他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逍遥自在地偷听。于是，他踮着脚尖回到自己屋里，端来了一把椅子。

五

第二天上午，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十一点整走进×分局侦查科，要求把他的到来通报给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可是他等了好长时间，也没受到对方的接见，这时他简直有些大惑不解了。等啊等啊，至少过了十分钟，他才被叫进去。他原来已经设想过了，他应该会被问到一连串问题。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孤单单的独自一人站在接待室里，完全没有人搭理他；一些人从他身边来去匆匆，瞅也不瞅他一眼，简直是视若无睹。后面有一间房间，像是办公室，里面坐着几个书记员，正在忙着书写；拉斯科利尼科夫是谁，这人究竟怎么样呢？他们当中显然没有哪个人会知道。他细细打量着自己周围的一切，眼神里掩饰不住不安和怀疑的神情；他在悄悄观察，看他身边是否布置有卫兵，有没有诡异的目光在暗处监视他，以免他脚底抹油开溜。可是，他看了好半天，这一类可疑的迹象根本就不存在：他的眼前只有一些小职员，一些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奔波操心的人在来回地跑，当然也看见一些别的人，可他们都不理会他，没有人管他：他爱上哪里完全是他个人的自由。他想：如果昨天这个神秘兮兮的人真的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到了，果真通晓所有事情——这个恐怖的幽灵简直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那么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现在就不会安然无恙，像这样好好的站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等着了。他们如果真的发现了什么，就不会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一直等到十一点钟，等着他自己乖乖来这里自投罗网了。这就表明，或者是那个人还没来检举告发，或者就是……那个混蛋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真是笑话：就他那副德行，怎么看得见呢？），根本就是一无所知。所以，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对于他——拉斯科利尼科夫而言，只不过又是他的主观幻想罢了，而且又毫无例外的被他那受到刺激的、病态的想象力夸大了。

他的这一想法越来越坚定，甚至是确定不疑了。其实这个猜测在他心中早就已经逐步确定下来了，哪怕是在昨天，在他感到最强烈的恐惧不安，陷于悲观绝望之中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这一猜测。此刻，他又细细琢磨了一番这纷拥而至的一切，于是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满怀希望的准备迎接新一回合的战斗，而就在这时，他却突然感到，自己竟然在发抖，没错，这是自己的感觉——他一想到自己不是在别人面前，而是在世界上最可恨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面前给吓得全身发抖，他生气得简直要自责了。世界上他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此——也就是又要见到这个面目可憎的人：他恨透了这个坏蛋，恨得咬牙切齿，简直是恨之入骨了，他甚至担心自己抑制不住这股强烈的憎恨情绪，担心它会使自己暴露无遗。此时的他已经勃然大怒了，这感情强烈得竟使他立刻停止颤抖了；他暗自下定决心，进去之后，无论如何也要克制住自己那种病态的情绪和过激的性格，努力装出一副冷静和大胆的样子，他下定决心，要尽可能保持沉默不语，只是留心观察周遭的一切，留心倾听周遭的一切，不要多费无谓的口舌。

就在他思绪万千的时候，有人来叫他，让他去见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他走进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办公室里，这才发现只有波尔菲里一个人待在那儿。他的办公室还凑合，规模不大，也不算小；屋里面有一张漆布面的沙发，很长，前面摆着一张写字台，比较大，另外还有一张办公桌，再看看角落里，那儿搁着一个放置公文的橱柜，此外还摆着几把椅子——这些都是公家的用品，清一色是用磨光的黄色木料制作而成。后边那面墙不起眼的角落里，或者说是在隔板上，有一扇门，锁得紧紧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据此猜想，应该还有几个房间在那面墙的后面，或者不如说是在隔板后面。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一见拉斯科利尼科夫进来，马上把他进去时所经过的那道门关得严严实实的，这样，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放心交谈，不会受人打扰了。表面上，他是颇讲究待客之道的，在客人面前极力表现得非常愉快、和蔼可亲，但是好景不长，不到几分钟的时间，拉斯科利尼科夫就发现了他的某些不自然的举动，根据这些迹象，他断定波尔菲里心里一定有事——他心里好像有点儿慌乱，仿佛突然给什么突如其来的事件搞糊涂了，或者是他有什么隐藏得很深的、不为人知的秘密被人发现了。

“啊，我敬爱的朋友！瞧，您真赏脸……大驾光临敝处……”波尔菲里说着，热切地向他伸出了双手。“来，老兄，请坐下来！我管您叫最值得尊敬的朋友和……也许您不喜欢我的表达方式——不喜欢我这样toutcourt[192]？不，这还算不上亲昵，您过奖了……请这边坐，来，沙发在这边，坐在沙发上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依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凝神注视着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心想，刚一接触就可以看出他的性格特征，这些都有着不经意的表现：“我们这种破落地方”，请求客人原谅他待客的过于亲昵，使用了法语词汇“toutcourt”，等等，等等——这一切都是，都可以管中窥豹。

但是，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也可以说是疑问吧：“慢着，他向我伸出了双手，却没有和我握任何一只手，马上就缩回去了。这倒显得……”他们互相对视，但是他们都极力避免目光相遇，一旦四目相碰，立刻就像闪电一般移开了。

“申请书我给您送来了……就是关于表的……您看看，在这呢。您说我这样写合不合适呢，或者，我再重写一遍？”

“您是指什么申请书？什么呢？啊，对，对，想起来了……没错的，就是这样写好了，您别担心。”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得很急，好像赶着要去什么地方似的，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这才喘了口气，接过拉斯科利尼科夫递给他的申请书，从头到尾研究了一遍。“就这样写吧，很好。没必要再写别的什么了，这些就足够了。”他又重说了一遍，语速还是很快，然后他随手把申请书放到桌子上。然后他们谈起了别的事情。过了一分钟，他们正在谈别的什么呢，他忽然重又从桌子上拿起申请书，把它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

“昨天您似乎说过，您想要问问我……认认真真地……问问我是怎么认识这个……被害的老太婆的情况？”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开始说。忽然，他脑子里有个想法像闪电般一闪而过：“唉，真讨厌，我为什么要加上个似乎呢？这不是画蛇添足么？”然而，他脑子里立刻又如闪电般闪过另一个想法：“不就是加上个似乎么？我犯得着这样担心么？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他突然意识到，尽管他刚刚与波尔菲里接触，可他太紧张了，简直有些神经过敏，甚至已经发展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事实上，他们总共才说了一两句话，总共才交换了一两次目光……神经一旦紧张起来，心弦也绷得紧紧的，不安就随之增强了，无疑，这潜伏着极大的隐忧。“哎呀，不好！他在使用攻心术！……我又说错话了，泄露了秘密。真是正中他的下怀呀！”

“嗯，没错，没错！你不要担心，放心好啦！时间来得及的，不用这么着急，时间几乎是绰绰有余。”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得含糊不清，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一边说一边在桌旁踱步，时而匆匆走到窗前，时而悠悠踱到办公桌那头，时而又回到桌子这里，显得漫无目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始终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有时候有意避开了这种探究性的目光，偶尔又突然立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针锋相对，一点都不回避。这时，他那胖乎乎、圆滚滚的矮小的身躯，就活像一个滴溜溜团团转的小球，从那边滚到这边，又从这边滚到那边，还时不时撞到墙上或角落里，但不用担心他的灵敏度，他立刻就反弹回来，继续四处滚着，看着他又胖又圆又矮小的身躯在地上忙忙碌碌的滚着，真让人忍俊不禁，因为这实在太奇怪太滑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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