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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云中府。
城外西去一十五里,一片草木金黄,竹篱之外,鸭鸣阵阵,碧水之东,水声潇潇。
一队人马迤逦行来,一个青衣小厮牵着一匹青灰色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马上端坐一位中年男子,他一身素黑金线襕衫,头戴黑色镶金幞头,发髻上插着一支黑檀描金木钏,面上髭须绵延,天庭饱满,双目炯炯,颧骨丰圆,面容清癯,望之便有一番沛然华贵之气。
一辆双辕马车随后行来,环佩叮当作响,门窗精雕细琢,车夫轻抖缰绳,三匹健壮儿马轻嘶声声,轻松拉着马车稳步向前。
队伍后面跟着十几号人,肩扛手提,拿着各式箱笼等物,尘烟四起,声势不小。
骏马笔直行到农园竹篱之外,早有仆役打开院门候在门口,中年男子轻身下马,看着马车停稳,车里丫鬟先自下来,随后设下脚踏,才有两名贵妇先后下来。
头一人满头金银翡翠,面上浓妆淡抹,花容精致,云鬓乌黑油亮,眉毛弯如柳月,樱桃小口微笑,琼瑶鼻儿高挺,香腮红艳欲滴,脸若皎月当空,腰如杨柳迎风,伸出素白软嫩一双玉手,就着车前丫鬟婢女扶着,这才伸出香莲,踩在锦榻之上。
只见那小脚细致如弓,一双白绫金丝粉面绣花高底鞋上,各自嵌着一颗璀璨雪白珍珠,迈步之间,便是满目富贵风流。
妇人落步青石路面之上,男子早已过来接了,轻轻牵住女子玉手,等着车上另一人下来。
却见马车之上,又一女子探出头来,她秀发简单盘拢,一身素布衣裳,不施粉黛,清净自然,却仍是眉如天河倒挂,目若日月繁星,荧荧白白一支素手扶住车门,举步迈出,未见其人全部,已觉春风扑面,待其下得车来卓立车前,不由让人自惭形秽。
女子纯净淡雅之美别有韵味,与此田野乡间鸭鸣水光浑然一体、相得益彰,无形中更添无尽风华,直将先前女子比了下去。
先前女子已是风华绝代,后面女子却占尽天时地利,其中细微差别,凡俗之人自难体悟,那中年男子看见身边女子樱唇嘟起,却是看得明白,连忙小声说道:“夫人今日端的好看,妩媚动人之处却是无人能及!”
听她说得好听,妇人终于眉眼含笑,抿嘴小声回道:“倒是不如你家溪菱妹子淡雅可人!”
女子正是岳家长妇柳氏,身边男子则是岳家当代家主,姓岳名元祐,乃是云州推官,素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只是家中柳氏妖娆且又性格泼辣,不知怎的便有了个惧内的毛病,岳家内外事体,皆自运筹帷幄闺房之中,阖府上下,倒是无人不知,便连外人也已知晓一二。
柳氏系出名门,娘家乃是省中豪门,原来与岳家联姻本是门当户对、官商相得,不成想岳家长辈去后,这代岳元祐官路不顺,年逾四十仍只是个七品推官。
好在柳氏借着娘家帮衬,细心经营家中田产生意诸事,日子过得如日中天,竟比老太爷在世时还要家紫殷实了些。
“这处田产乃是新近购得,依山傍水,风水上佳,便将祖坟迁移于此;待我百年之后,也让树廷将我埋于此地……”岳元祐看着妹妹过来,面色一肃说道:“溪菱既要独居,太过寒酸也是不好,你嫂嫂心思细腻,将你安排在此,田园景象倒也舒适,距离父母坟前不远,自此向北两百余步便是。”
岳溪菱轻轻点头,面上隐现悲戚神情,她还家至今,已然明白父母故去因由。
当日父亲与友人饮酒,至深夜方归,随后夜间病发,次日便驾鹤西游。
父亲去后,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积郁成疾,两年后也溘然长逝。
三人当前而行,后面几个丫鬟仆役扛着祭扫之物,沿着一条新修甬路向北而行。
“母亲在时,常常念叨与你,不知你是生是死,这么多年来不曾捎个口信回家,若是活着,如何这般狠心……”岳元祐牵着发妻缓步而行,说起父母,面容哀戚沉重。
“当日不是老太爷逼迫太甚,菱儿也不至于离家出走!”柳氏秀眉一挑,樱唇轻启,出言便是毫不留情,“总归是自家女儿,喊打喊杀逼着堕胎,最后倒好,溪菱心一横走了,倒是成全了海棠!早知如此,当时直接将海棠许将出去多好!”
岳溪菱默然无语,岳元祐却无奈叹息说道:“莫要胡言乱语!当日若不是溪菱出走,父亲权当……权当她不在了,岂会以妹代姐完成婚约?”
“那却不是这般道理……”柳氏不甘示弱,自然便要反击。
眼见兄嫂又要拌嘴,岳溪菱连忙说道:“好了好了!千般不是万般过失,皆在小妹年少无知、错付他人,当日若非我做下错事,父亲也未必……”
她说的悲戚,柳氏听在耳里,知道自己劝解不了,便推了推丈夫。
岳元祐无奈劝道:“却也不能全然怪你,父亲宦海沉浮、不得其志,郁郁难平之下,每日饮酒作乐,以至伤了根本,才有此急病……”
柳氏白了丈夫一眼,“什么『不能全然』,根本不怪三妹!溪菱去后,公公只是骂了几日便再无言语,若非遭人谗害、贬黜回乡,岂能如此终日饮酒?你可莫要学他,当个推官倒也够了,不必整日钻营向上,免得到时郁郁寡欢,步了老太爷后尘!”
“你……”岳元祐恼她胡言乱语,却又不敢发作,长叹一声,干脆不再说话。
岳溪菱一旁掩嘴轻笑,兄嫂如此相处,她早已见惯不怪,不成想二十年过去依然如此,不由心生感触,只是笑着说道:“官路坎坷,起伏由人,看淡看开便是,兄长倒也不必强求。不过我听嫂嫂说起,树廷却已考中举人,却不曾进京赴试,早早补了官身,这却是为何?”
听三妹说起儿子,岳元祐眉头轻皱,便要细说一二,却被妻子推了下手臂,赶忙闭紧嘴巴不再言语。
柳氏随即笑道:“树廷书读的倒是极好,只是这科举一途,我倒也不盼他如何精进,如今侥幸中了举人,便也足够了,我可不盼他学你父兄,进京赶考,蹉跎三年,不中再考,如此反复,最后也未必得偿所愿……”
岳溪菱明白柳氏所指,岳家诗礼传家,祖父当年高中进士,官至户部侍郎告老还乡,父亲当年十六岁中举,而后六次入京赶考却一无所获,兄长则考了两次仍旧一无所成,被柳氏逼着补了官差,熬了这十几年才升至七品。
柳氏不想儿子走父辈老路,岳溪菱却深知,岳家自诩诗礼传家,却连着三代不出一个进士,实乃奇耻大辱,只是兄长惧内,明明有心让侄儿树廷继续进学,却又不敢直言,毕竟父母去后,岳家上下柳氏一人独大,早就无人可制,若非柳氏人品还好,并不如何嚣张跋扈仗势压人,只怕比眼下还要难挨。
三人边走边聊,不多时来到一处坟茔之前,只见青砖垒砌,石碑光洁,占了好大一块田地。
“祖父曾有遗命,自他以降,岳家开枝散叶,便不再归入祖坟,老家那边人物凋零,平时也无甚往来,今后只怕再无瓜葛了……”
岳溪菱轻轻点头,眼中浮现泪光,只是强忍着说道:“当年一番龃龉,祖父庶出离家成就功名,自然心有怨恚之意,而后风生水起,老家却人才凋敝,两边形势不同,不肯认祖归宗倒也情理之中……”
岳元祐点头,接过仆役递来黄纸烧酒等物,按着规矩祭扫起来。
岳溪菱端跪坟前分别给父母叩了响头,当日还家她已在祠堂拜祭过父母灵位,后来便与兄长嫂嫂商量,要来父母坟前守孝三年略尽孝心,才有今日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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