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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炮只需要发出响声,无须破敌,所以炮台上只备有一包包硫火药,却无弹丸。
朱瞻域扫视左右,看到旁边闸关附近竖着一杆通信的水旗,它的旗杆正插在一方挖出孔洞的忤形小石墩上。他冲过去拔掉水旗,双臂环抱石墩,运足力气把它一步步挪到火炮前头。幸亏这石墩个头很小,边缘又被打磨得比较圆滑,可以直接塞进炮口。
当朱瞻域满头大汗地做完最后的准备工作时,远处的海落船即将滑下滚坝的最后一段斜坡,尖底在水中切出两片水花,巨大的船身稳稳从炮台前方的水域掠过。这个距离根本不用担心瞄准的问题。炮台旁有现成的火盆,朱瞻域用一束稻草点燃捻线,这才一屁股滚到旁边的漕渠里,累得大口大口喘息。
捻线是麻纸搓成的,还事先蘸了火药,所以烧起来非常快。当火头顺着最后一截捻子钻入炮膛,先是一瞬间的沉寂,随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一声轰鸣,造成了两种效果,一是炮膛承受不住过量火药的压力,轰然炸裂;二是那个长条石墩乘着这股膨胀之力激射而出,以极快的速度跨越了整个水域。尽管炸膛令石墩完全偏离了射击线,但巨大的船身弥补了精度的不足。
只是短短的一错眼,石墩便像撕破一层窗户纸一样凿穿了海落船的左眩,以无比蛮横的气势冲碎一层层船腹隔板,把里面搅了个乱七八糟。这条海落船原本用于大洋航行,船底是尖底形制,本不适用于内河。大炮开火之时,它恰好正要落下滚坝斜坡,被这么一冲撞,尖底不稳,船身登时剧烈摇摆起来。
船上的所有人都没预料到这次袭击,纷纷东倒西歪,不少人直接跌倒在甲板上。就连船头的张泉,都不得不狼狈地扶住杆,才算勉强站稳。吴定缘、朱瞻基和于谦几人一直握着长撸,在摇摆中保持住了平衡。可就在他们暗自庆幸之时,一声女子的尖叫却从左舷传来。
“苏大夫?”
吴定缘和朱瞻基同时分辨出声音,印象里苏荆溪还从来没这么失态地叫过。两人顾不得对视,同时松开长撸,朝着左舷扑去。
他们抵达左舷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原来那个石墩击中的位置,恰好是苏荆溪所住的船舱。她一直自责欺君,闭门不出,却没想到祸从天降。不幸中的万幸是,石墩没有正面砸中她,而是穿舱而过;而万幸中的不幸是,船身的剧烈摇摆,居然把她从炮弹砸出的窟窿里晃了出去。
他们两个奔过去的时候,恰好看到苏荆溪落水的一瞬间。身后的于谦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哎”,两个人已毫不犹豫地跃下船去,跳进水里。
在船头刚刚恢复平衡的张泉看到这一幕,急忙喝令停船。旁边水手说现在还没彻底下坡,贸然停船会有风险。张泉却一脚踢过去,大吼一声:“下描!”水手们没奈何,只得搬起沉重的锚头,往水里抛去。
本来这条海落船正在下移,先被炮弹横空击中,然后又被锚头猛拽骤停,好像一匹疯马被一下子勒住缰绳,整个力道全都反噬到了船身之上,各个部位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甚至有些小地方发出了破裂声。
但无论如何,海落船算是勉强停住了。
这时候水里的情形并不乐观。苏荆溪骤受冲击,已昏厥过去,整个人朝着水下沉去。吴定缘和朱瞻基深吸一口气,同时朝下潜去。他们两个此时表现出了惊人的默契,在浑浊的水里一起搜索目标,很快便一前一后,抱住了苏荆溪的脖颈与左腿。
可他们的憋气已到极限,两人不约而同地高举双臂,试图先把苏荆溪托出水面。
站在船头的张泉看到水面上许多泡泡浮现,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孔几乎要撕裂开来。这个变化,比意外遭到炮击更让他始料未及。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太子居然会不顾安危,跳下水去救一个女医师。
十来个水手纷纷跳进水里,不一会儿工夫,便把浑身湿漉漉的三个人重新救上船来。
吴定缘状态还好,只是有些萎靡。朱瞻基的状况却不容乐观。他肩上的箭伤几经反复,现在浑水里一折腾,再度撕裂,半殷半黑的血水顺着绷带沁了出来。
张泉看到他至少没死,心中微微一松,这才把注意力放到炮台旁边的朱瞻域身上。朱瞻域已经从漕渠里爬了出来,一身灰尘地站在一片狼藉的炮台之上,冲张泉笑嘻嘻地比了一个恭送的手势。
朱瞻域固然没能阻止张泉过闸,但最后这一炮却击伤了船体。再加上刚才张泉强行落锚救人,让海落船的状况进一步恶化,它接下来在漕河里航行的速度,势必会大幅减缓。朱瞻域的主力部队很快就能抵达阁上,届时沿岸追击一条伤船,实在是易如反掌。
张泉冷冷地“哼”了一声,他知道刚才的举动是饮鸠止渴,接下来的局势会更加恶劣,但他别无选择。两个人就这么对望着,视线慢慢交错开来。伤残的大船,终于顺利滑入坡底,溅起了一片巨大的水花。前方再无船闸,只有笔直向北、毫无遮掩的一条宽阔河道。恰好一阵好风吹过,海落船抖撇起大帆,奋力提速。
阁上闸的上下船槽与炮台很快便被甩在后头,化成一道壮观的背景,炮台上朱瞻域那胖胖的身影,则成为背景中一滴顽固的墨渍。虽然微小,却难以擦除。
第二十四章
苏荆溪是在五月三十日的午夜时分,忽然醒来的。
她的太阳穴很疼,这是溺水者的典型后遗症。苏荆溪挣扎着起身,右手碰到一碗尚有余温的药汤。她嗅了嗅味道,想必是自诩“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于谦熬的,调配很外行,但算是尽力。
苏荆溪努力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只记得一枚石弹突然破入舱室,自己大叫一声,晕厥过去,此后的记忆便茫然缺失了。不过在极度痛苦的朦胧中,似乎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在拼命靠近自己,就像在黄连汤里加入了麦冬与枸杞一样,在苦中渗入了两缕丝丝的甜意。
她抬头看向窗外,今晚月色不错,照得外面一片静谧银光。岸边那一片片麦田正在快速后移,看来这条船终究摆脱了追击,顺利过闸。苏荆溪忽然很想看看月光,她站起身来,走出舱室,想要找一个高处。
这条曾经驰骋大洋的海落船,保留着不少海船的痕迹,船舷外侧敷了一整条杉木质地的护舷厚板。苏荆溪还很虚弱,便用手扶着这条护舷板,慢慢朝船尾走去,她记得那里有一处绝佳的观景位置。
整条船很是安静,大部分乘客与水手都沉沉睡去,偶尔有几个值夜的也都集中在船头。苏荆溪快接近船尾之时,下意识抬头望去,她愕然发现早有一个人影站在高处,面对着漕河默然不语。
这条船的船尾具有海船的典型特征,船板从尾部两侧伸出,如燕尾一般,中间则是抱梁与舵杆,构成了一个高翘的窄小平台。从下方望过去,那瘦高的影子往那儿一戳,恰好将天上那一轮皎洁明月一分为二,说不出地寂寥。
“吴定缘?”
苏荆溪喊了一声,影子动了动,却没有回答。她脚下一转,沿着一条窄小的木阶朝上走了几步,却在一个三层舵墩前停住了。这里没有阶梯,只垂下来一根粗大的抱桅索。苏荆溪深吸了一口气,双臂拽住绳子往上用力,可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刚到一半便发现拽不住了,手一松,整个人往下掉去。一只手突然从上面伸下来,一把抓住苏荆溪的左手,把她拽上了小平台。苏荆溪忽然记起来了,她在溺水时感受到的,就是这样一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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