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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恢复意识的蒋贺之感受不到右手的存在了。钢筋的尖头几乎将他的右手掌切成两截,原本修长的五根手指完全变了形,掌骨和指骨自一片模糊的血肉中露出,白森森的,捣碎的蒜泥一样。他听医生说最稳妥的法子就是立即全麻截肢,说他从受伤到这会儿已经耽搁太久了,断掌之间虽还有少量组织相连,但所受污染严重,肌腱、血管、神经皆已毁损,即使艰难地保留下这枚手掌,手部功能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然而蒋贺之既不接受全麻,也不接受截肢。他担心,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这只手就保不住了。
没有这只持枪的手,没有这只拭泪的手,他又怎么能守护与拥抱他的爱人呢?
医生拗不过这个固执的男人,只能再次忧心地提醒:“你的伤情非常严重,手术时间会较一般手术更长,臂丛神经的局部麻醉不可能支撑你完成整台手术,你已经遭受的痛苦还将加倍——”
“不,就这么来。”蒋贺之却坚持就这么清醒着接受断掌“归位”手术。长达12个小时的手术过程中,每吻合一条细小的血管或者神经,他都会咬着后槽牙轻轻蹙一蹙眉,但始终不出一声。
就连见惯了这类血腥场面的主任医生都在心里暗暗吃惊:这史书上记载的“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了!
蒋三少倒没有关二爷“割炙引酒、言笑自若”的豪情与潇洒,他其实都痛麻木了。他一直静静地眼望头顶上方的无影灯,又听见了那一声声不详的鸟类啼鸣,又看见了他爱的那个男人的脸。
昔年的那些好月好花,全是泡影。
蒋贺之的伤情很快就传遍了洸州的司法系统。盛宁没有及时去医院探病,却联系了人在上海的蒋继之。为了这个不争气又不妥协的弟弟,蒋二少终究还是飞了一回洸州。
两人约在晶臣酒店的咖啡厅里见面。这不是盛宁第一次见这位蒋二少。当他第一次从胡石银口中听到3000亿的时候,就曾约他见过面。
时隔八九个月,蒋继之却发现自己快认不出这位检察官了。
前阵子还算合身的衬衣,又大出了不止一个号码。勉强靠一米八出头的身板架子维系着体面,不至于憔瘦得太难看。这个男人的脸上都没有活人气息了,只有雪后戈壁一般的荒与寂。
“‘商道从政道,天意胜人意’,这是我到内地经商后,我父亲提醒我的第一句话。”蒋继之当然明白对方的来意,顾自低头喝了一口咖啡,说,“我很钦佩盛检的良知与为人,也很欣赏你能用这样的品质去对抗这个世界的暴乱与无序,事实上我们全家人都对你赞誉有加,但无论出于商业的考量还是一个兄长对其弟弟的爱护之心,我都没法接受你成为我的家人。”
“你不用接受我,”盛宁丝毫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被豪门接纳,他从来都只想让他的爱人远离黑暗与威胁,他以一种近乎央求的口吻说,“可他是你的弟弟,是蒋家的血脉,在这个只有冬日长夜的洸州,只有你能给他庇护了。”
“香港没有冬天,可从他为你离开蒋家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了。”蒋继之面上带笑,镜片后的那双很美的眼睛却透着寒意,“抓住那个黑社会,贺之本已打算回家了,可就在他受伤的前几日,他又突然反了悔,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面对一位兄长的诘问,盛宁的眼神稍稍躲闪一下,单薄的双肩也轻轻颤栗。他怎么会不知道,因为那癫狂失序的一夜,因为他曾亲口答应要跟他一起走。
“贺之的伤是谁在背后搞鬼,我一定会查清楚。”蒋继之向这个男人作出保证,淡淡道,“但前提是他还是我的家人,是他主动向他的家庭低头。”停顿一下,他又微笑着补充道,“盛检,藕断何必丝连,我们上回见面就达成了这个默契,而你本应该做到的。”
“明白了……”盛宁点了点头,起身欲走。
“出于对盛检愿意放手的感谢,你让我帮你找的人,我找到了。”蒋继之将一只厚实的文件袋,轻抛在对方面前,“我的人跟踪了这个方蕊几个月,拍到了她带着儿子跟小男友偷情的照片。”
盛宁接过这枚重要的文件袋,却没有一点喜色。他转身而去,脚步有点踉跄,背影亦有种将随着这世界一起崩塌的先兆。但很快,他又被身后的男人唤住了。
“去看看他吧,他现在很不好。”在“藕断丝也断”的前提条件下,蒋继之又给了他好大一个难题,“贺之一直很骄傲,我想右手落下的残疾已经让他痛不欲生了。”
出了晶臣酒店,天气就不太好了。风是斜刮的,雨是横来的,天色如舞台的大幕急落,盛宁趁着这场风雨的藏掖,再次独自来到了荔宁路。
老旧的骑楼街下,为那蝇头蜗角的一点点小利,两方人马正在“嗌交”,一口一个“你老母”,一口一个“死仆街”,围观者众多,场面激烈得不得了。
但盛宁却一个字也没听见。
我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在痛不欲生的绝境中死去——
最近这句疯道人的箴言总是反复在耳边回荡,在他得知他受伤的消息时终于确信,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房东一边替这个年轻人打开房门,一边喋喋地抱怨着:就因为是警察才放心租房给他,也没押几付几的,没想到租期到了还拖着后续的房租不交,你若不来,我都要闯进去了……
直到盛宁掏出一沓大额纸币给他,他才满意地收声,欢喜地离去。
门一开,酒味扑面而来,还有满屋子盘旋缭绕的浑浊烟雾,蒋贺之没有躺在床上休养,而是倚墙歪头而坐,就坐在满地狼藉的酒瓶与烟头中央。但他早就失去意识了。盛宁的走近他也没有发现,只痛苦地蹙着眉,闭着眼,喃喃自语。
念叨着的还是他爱人的名字,却完全不知道他就在自己的身边。
盛宁伸手探了探蒋贺之的额头,滚烫的体温令他瑟缩了一下手指,少说四十度吧,难怪都没意识了。他紧张又心疼,赶忙跪坐地上,一粒一粒地解开他的衬衣扣子,检查他的伤口。
一身的伤痕在昏暗的灯光下仍然显眼,最严重的莫过于险些断裂的右手掌,重重纱布缠绕,却仍往外洇着淤黑流脓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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