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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天还未亮,我轻手轻脚打开录音笔,录下梦的内容,最后加了一句:“也许我们不是在教孩子下棋,而是在学他们怎么活着。”
四月四日,我们登上飞往昆明的航班。转机去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时,飞机穿越云层,舷窗外霞光万丈。空姐送来早餐,我打开饭盒,发现附赠的小瓷勺背面,被人用指甲刻了个极小的“?”字??那是围棋中“打吃”的符号。
我愣住,随即笑了。
这世界,原来早有人在用棋说话。
落地六库,当地老师早已等候多时。她叫李瑾,三十出头,左耳戴着助听器,右手食指缺了半截??那是五年前地震时救学生留下的伤。她带我们走进一间阳光充足的教室,墙上挂着大幅彩绘棋盘,但上面的“棋子”竟是由不同手势组成的摄影拼贴。
“这就是‘手势棋谱’。”她说,“孩子们听不见,也说不出,但他们用身体记住了每一步棋。比如这一手‘小飞’,是一个女孩踮起脚尖,手臂斜向上伸展,像鸟要起飞;那一记‘虎口’,是个男孩双手交错于胸前,眼神警惕,仿佛在说‘别进来’。”
她按下播放键,一段视频开始放映:十几个孩子排成两列,在操场上随着音乐起舞。他们的动作刚柔并济,时而如风掠草,时而如石坠湖。每当一个“落子”完成,所有人便同步做出特定手势,掌心向下代表黑子,向上为白子,五指张开是“星位”,握拳则是“天元”。
“他们把围棋变成了舞蹈。”我喃喃道。
“不止是舞蹈,”李瑾纠正,“是对话。有个孩子先天失聪,入学三年没和任何人互动。直到有一天,他看见别人用手势比划‘打劫’,突然冲上去,一把抓住对方的手,重新摆正姿势??他在纠正错误。”
沈砚之看得入神,忽然问:“我能加入吗?”
李瑾点头:“只要你愿意放下声音。”
当天下午,沈砚之换上运动服,站进队伍末尾。老师用手语发布指令,音乐响起,孩子们开始律动。起初他笨拙得可笑,手脚不协调,几次撞到旁边的学生。但他不恼,一次次重来,直到能勉强跟上节奏。
我在一旁录像,镜头扫过每个孩子的脸??他们眼中闪着光,不是怜悯,而是认可。因为他们看到,一个“健全人”正在努力进入他们的世界,用最原始的身体语言,学习如何倾听。
第三天,我们组织了一场“无声对弈”。不用棋盘,不用棋子,只用舞蹈与手势。沈砚之对阵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名叫阿普。比赛开始,阿普率先起舞,一手“无忧角”舒展如晨曦破雾,沈砚之以“错小目”回应,动作略显僵硬却坚定。棋至中盘,阿普突然使出一套复杂组合:双飞燕→肩冲→扳头,动作迅疾如电,围观的孩子们纷纷鼓掌。
沈砚之陷入长考。他闭上眼,似乎在回忆什么。忽然,他睁开眼,缓缓抬起双臂,做出一个极为缓慢的动作:右脚后撤半步,左手平推而出,掌心朝上,如同托起一轮初升的太阳。
“这是……‘大雪覆盖山巅’?”李瑾惊讶地看向我。
我摇头:“不,这是伊布拉的鼓语。第三式,意思是‘等一等,我来了’。”
阿普怔住了。他盯着沈砚之的手势看了足足十秒,然后,嘴角微微扬起,竟也回了一个动作??双手交叉于腹前,再缓缓拉开,如同冰层裂开。
全场寂静。
这是“冰湖回应”。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泪水。
两个从未谋面的灵魂,隔着千山万水,通过一个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动作,完成了对话。
阿普走上前,主动握住沈砚之的手,用力摇了摇。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陌生人接触。
晚上,我们围坐在火塘边。孩子们轮流用手语讲述自己的“棋故事”。有个女孩说,她每次做噩梦都会梦见自己被困在黑白格子里,直到学会用“拆边”逃出去;有个男孩用手势比划,他爸爸酗酒打人,他就在心里下一盘棋,用“弃子”换“活棋”,把痛苦一点点丢掉。
轮到沈砚之时,他沉默许久,然后缓缓起身,打出一串手势。李瑾为我们翻译:
“我曾以为,围棋是胜负的艺术。后来我发现,它是生存的语言。我在内蒙古的冰湖上,看见一个孩子用一声呐喊劈开寒冬;现在,在这里,我看见你们用舞蹈让沉默有了旋律。你们不是在学棋,你们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定义它。”
火光映照着每一张年轻的脸,他们用力鼓掌,手掌拍打空气,发出沉闷却有力的声响。
我打开录音笔,最后一次更新日志:“四月七日,云南怒江。今天,我明白了伊布拉为何坚持要把棋子交给我。他不是想让我学会下棋,而是让我成为传递者??把那些被遗忘的声音,织进这盘永不完结的棋局。我们总以为拯救是自上而下的给予,可真正的救赎,往往是双向的奔赴。他们用棋告诉我们:即使被世界关在门外,灵魂仍有落子的权利。”
夜深了,我独自走到教学楼顶。群山环抱,星河倾泻,远处传来隐约的鼓声??不是伊布拉的,而是本地少数民族祭祀时的节奏,低沉、悠远,与风共鸣。
我掏出木棋子,贴在耳边,仿佛又听见了那句盲文:
**替我看一次日出。**
可如今,我已经不愿再把它当作遗愿。
它是一封信,一封来自黑暗深处的邀请函??邀请我们走进那些无法言说的生命,陪他们下一盘没有终点的棋。
沈砚之不知何时来到身后。
“下一站,”他说,“青海。那儿有个盲童围棋队,教练说,他们最近发明了一种‘声音坐标法’,靠敲击棋盘的不同位置来判断落点。”
我笑了:“那咱们得带上一副好棋盘。”
他拍拍背包:“早就准备好了。”
风从峡谷吹来,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我仰头望天,北斗七星清晰可见,斗柄正指向北方??那里,是伊布拉所在的方向。
我轻声说:“伊布拉,我们还在走。你的鼓声,我们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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