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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包法利夫人32（第6页）

欧玛太太应丈夫的要求，上楼去把孩子们都带了来，让博士看看他们的体质如何。最后，她还单独请求博士帮她的丈夫看看身体，因为他最近总是表现得很迟钝的样子，爱打瞌睡，好像血流不畅似的。

“只要他的脑子流通无阻就行了，血液没有什么干系。”

没有人听懂他的双关语，于是博士笑笑准备出门。但药房里挤满了人，连他的一只脚都插不进去了——德吾阿斯先生担心她的太太得了肺病，因为她老是对着炉灰吐痰，成了习惯；邦南先生有时饿得头昏；龙卡太太身上老痒；莱里特会手软；勒斯提布杜瓦关节痛；拉夫斯尔大娘胃口不好……最终，博士登上那三匹马拉着的小车走了，人们开始纷纷指责他的冷酷无情。

巴尔布尼神父手捧圣油从广场经过，人们开始转换话题。欧玛先生有自己的预示原则，他把神父的黑色道服比作裹尸布，把神父本人比作死亡的先导——乌鸦，一看到神父，他就觉得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来，是对死亡的恐惧。

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按照博士的吩咐，同卡尼韦先生一道到包法利家来了。他本来还要带两个孩子来这里，认为见见世事，认识认识人生，对他们将来的前途大有好处。但他的妻子不同意，也就做罢了。

他们走进房间时，感到一种恐怖的气氛袭来。白色的餐布蒙在桌上，上面有几个小棉花球。一个大大的十字架竖在地上，映着两边的烛光。艾玛的手无力地低垂在两边，头向一边倒着，张着嘴，伸着舌头，两只眼睛就像是两个无底的洞一样，空空如也——人类发明使用裹尸布大概就是为了遮住这种临死时的丑相吧！

夏尔已经不再流泪，木然地站在床边，看着她。神父单腿跪地，低声祷告。

她的头慢慢地抬了起来，看到了神父胸前的紫色缎带，一丝笑意从她脸上蔓延开。她又想起了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神秘的宗教激情时的震撼，那种感觉已经离她很远了，但现在却又回来，仿佛带给了她一种幸福的天国光辉。

神父站起来，把十字架伸到她面前，于是她用尽自己全身的力量，伸长脖子，把嘴唇印到基督耶稣的圣体上，留下她有生以来最崇高的一吻。神父开始为她做临终洗礼，边颂着“我主保佑”“愿上帝指引”之类的话，边把圣油涂在她的身上：先是她的眼睛，不让她再贪恋人世间的荣华富贵，恣情声色；接着是鼻子，不让她再放纵自己往返于淫靡的情味间；再后是她的嘴唇，这尝遍人间甜酸、情人热吻的嘴唇，从此后再也不能说谎、恣情地喊叫；然后是她的手，使她不能再挑轻避重、肆意破坏；最后是她的脚，急速地穿梭于与情人秘密约会之地的双脚从此后再也不能飞快地奔跑了。

神父把涂了圣油的手指用棉球擦干净，再把它们扔进火里烧掉，然后坐下来，对她说，现在她可以抛开人世间的一切牵挂和苦难了，受苦的上帝与她同在，只要她静候迎接。

然后，他把一根受了祝福的蜡烛拿过来点上，要她用双手握住它，以便享受上天之国的光明洗礼。但是艾玛是那么虚脱无力，根本没办法指挥手指听从她最后的安排，因此巴尔布尼先生就理所当然地走上前去，帮她把蜡烛固定住，不要掉到地上。

她的脸色不再像刚才那样狂乱扭曲，虽然还很苍白，却有一种平和之光。也许真是临终的圣事起了作用。

神父当然不会忽略这个好现象。他对夏尔说，为了照顾世人的情绪，也为了彻底拯救人类的灵魂，有时我主也会适当给予人重生的机会。这使夏尔的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

“我不应该放弃！”他说，想起了上次她就是因为受了圣体的恩惠而起死回生的。

艾玛已经平静到了可以开口说话的地步。她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梦一样，醒来直叫人给她拿镜子来照照。她看到很久，对着镜中的人两泪涟涟。

她仰起头，似乎是想长长地出一口气，却又倒在了枕头上。她的胸脯开始剧烈地上下起伏起来，整个舌头都伸到了嘴外。眼睛里的泪水和光彩迅速消失，就好像两盏即将燃尽的稻草灯一样，黑洞洞地睁着吓人。有一瞬间，夏尔以为她已经死去，可她的胸脯还在拼命地起伏，像是深深的大海上有暴风大浪袭来一样，仿佛她的灵魂正在与她的身体争斗，要脱出这个窍来。

弗拉利瑟在十字架前跪下来，连药剂师也屈膝半蹲，卡尼韦先生则漫无边际地把目光投向广场。神父拖着长长的黑袍在床边坐下来，又开始了他长无边际的祷告。夏尔把手伸向艾玛，握起她的一只手，感受到她的心跳就像地震一样打动着他的心。他的灵魂随着她的灵魂在游走。神父的祷告声越来越快，她的呼吸也越来越紧促，夏尔就随着她的心跳和呼吸加深了自己的抽咽声。这种种凌乱不堪的声音混在一起，就像一曲杂乱无章的交响曲，有时这种声音大了，那种声音就小下去，一种声音掩着另一种声音，在低低的神父的拉丁文的祷告声中左冲右突。

忽然，一个沙哑的、伴着木鞋和拐杖的敲击声的嗓音唱了起来，从小河边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小呀么小姑娘啊，

想呀么想情郎啊，

天气热，梦里想，

不知他现在何方。

艾玛就像听到了魔鬼的呼唤一样，猛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披头散发，一副恐怖的模样。

大镰刀啊割麦穗，

小妹妹弯下身子去捡麦穗，

捡麦穗啊不怕累，

一弯弯到河沟里。

“瞎子！”她大叫。

一阵狂乱的笑声从她喉咙里传出来，就像发了疯一样，她笑得全身骨骼乱颤，声音走样，简直让人毛骨耸然。

她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像瞎子的眼睛一样黑暗的地狱。

那天大风好厉害，

小小短裙飘起来！

一阵猛烈的抽搐，她向后一仰，就此失去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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