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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罪与罚5（第9页）

“请你放心，不是去干偷盗杀戮这些事情，我们不作鸡鸣狗盗的事。”他讥讽地冷笑一声，“我们不是同路人，我们不同……索尼娅，你知道么，我直到现在，直到此刻才明白一点：昨天我叫你一起上路的时候，要去哪里，连我自己也一无所知。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抛弃我，我来也只是希望你不要离我而去。索尼娅，你不会抛弃我，对吗？”她握着他的一只手，握得很紧。

他心里暗自后悔：“我为什么对她坦白地说出这一切呢？为什么要告诉她？有这个必要么？！”他这么想了一会儿，无限痛苦地望着她，绝望地喊道：“索尼娅，你始终坐在那儿，我知道你在等着，你在等着我的解释，我明白；可是，你是不会理解这件事的，你只会……可怜我！你希望我能跟你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看看，你又流泪了，又拥抱着我——唉，你何必拥抱我呢？你只是一时怜悯我而已。想想看，我自己承受不住这些痛苦，就转嫁给别人：‘你也替我受些痛苦吧，这样我会好受些！’我就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自私的家伙，你怎么能同情呢？”

“可是，你真的很痛苦，你并没有从中解脱出来。”索尼娅高声说。他的心头又汹涌般涌上那种熟悉的感情，在这一瞬间，他坚强的心再次被软化了。

“索尼娅，你一定要看清我的本质；我的心无比恶毒凶险，这可以从许多事情里看出来。为什么单单我会来你这里，而有些人就不会来呢？就是因为我恶毒凶险，满肚子坏主意。而且，我还胆小如鼠，还……卑鄙、冷酷！然而……唉，没什么！我想要说的不是这些……现在，我要告诉给你一些话，可事情太繁杂，就像一团乱麻，我都不知从何说起……”他停了下来，似乎想整理一下思路。

“唉，我们不相配的，我们根本不同路，我们是不同类型的人！”他又高声说，“我来这里干吗！为什么？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因为我这些荒谬的念头！”

“不，不要这样，我很高兴看到你来！”索尼娅也高声叫道，“更让我高兴的是，你让我知道你的想法，你的心事！”他瞅了她一眼，仍旧很痛苦。

“如果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呢：我妄图当拿破仑，所以就杀了人……”他说，似乎又找到了有力的说词，“事实就是这样！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这样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不——我还是不明白，”索尼娅低声说，表情单纯而又带些畏意，“但是……我会好好听你说的，你说啊！放心吧，我总会明白的，将来我一定会弄清楚的，而且，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只是我内心的秘密！”她苦苦请求道。

“是么，以后你会明白？嗯，那咱们倒要瞧瞧，看你将来懂得多少！”他不再说话了，再次陷入沉思。

“从前，我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拿破仑的起点和我差不多一样，他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土伦，也没有埃及，更没有越过勃朗峰[210]，他希望开创自己的事业，可他一贫如洗，无权无势，根本没有机会创造所有这一切辉煌壮丽的赫赫功绩，他只不过遇到了一个面目可憎的老太婆，一个十四等文官的太太，他走投无路，为了得到她箱子里的钱（为了事业，只得不择手段，你懂吗？）竟然对她痛下杀手；如果还有别的出路，他会忍心干这种事吗？他会不会感到厌恶呢，因为这毕竟太卑劣，而且……还是杀人犯？说实话，我对这个‘问题’思考了很长时间，大为苦恼，最后，我终于想通了（也不知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茅塞顿开了），他怎么会感到厌恶呢？他根本就不会顾虑这样有失风度……他甚至会觉得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这有什么？忏悔、自省不是自寻烦恼、庸人自扰么？我一想到这点，当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如果再没有出路了他肯定会不假思索地掐死她，根本就不容她叫一声！因为他已别无选择！……所以我就……以之为榜样……不再苦恼，不再犹豫……一把掐死了她，干脆利落……事实就是这样！你不觉得滑稽好笑吗？是的，索尼娅，很可笑，也许事情的确就是这样，没有别的……”

“您不要举例子，好么……最好，您能直白告诉我。”她低声请求道，显得更加胆怯，声音低得勉强才可以听到。

他转身面对着她，眼神忧郁地看着她，握住了她的手。

“索尼娅，你很聪明，又说对了。我刚才完全是一派胡言！我母亲几乎一无所有，这一点你很清楚。妹妹只是无意中勉强受了些教育，只能长期给人作家庭教师，这是命中注定的。她们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了。我确实上过学，可如果接着上大学，我就无法维持生活，那我只能暂时休学了。为了我的学业，母亲心力交瘁，早已憔悴得不成人样了，可我还是无力让她过上安生日子，而我妹妹……唉，我妹妹可能更糟，她可能受到了更多身心的侮辱！……照这样拖下去，苟延残喘，那么十年以后，十二年以后（如果幸运的话），我可能有希望当上教师，或者成为一个官吏，年薪可以拿到上千卢布……（他好像是在背诵，说得很麻木。）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一辈子不顾一切，漠视一切，忘记母亲，忍心看着妹妹受辱而无动于衷，这算个男人么？我何苦呢？或许，活着只是为了埋葬完她们后，再挣钱去养活别人——我的妻子和孩子，而以后呢，身无分文的我能给他们留下一文钱和一片面包么，能养活这个家么？嗯，这么一想……所以我就下定决心，拿到老太婆的钱，这笔钱对我的人生的意义太重大了！在这几年里，我的母亲可以不再遭受折磨，我可以用这些钱念大学，还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大学毕业以后，这笔钱还可以帮助我走上实现理想的第一步——我只要有钱，就可以展开自己的社交手段，广泛活动，改天换地，为自己创造一个焕然一新的前程，走上一条独立自主自我奋斗之路……嗯……喏，我就是这么考虑的……嗯，还是有些遗憾，我杀了这个老太婆——是我做得不对……唉，只能这样了！就这样吧！”他无奈地讲完了这些，把头垂得低低的。

“哎呀，您怎么自暴自弃呢，这不对，”索尼娅高声反驳，她显得很苦恼，“您怎么可以这样呢……不，不能这样，这样不好！”

“你认为我讲的不是真话？！可我说的全都是实话，是真心话，我是真心诚意地讲给你听的！”

“可这是实话吗？！啊，我的上帝！”

“可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杀死的只不过是一只虱子，索尼娅，我只是杀了一个毫无价值、惹人讨厌而且对人有害的虱子，我没有做得太过分。”

“人就是人，是生命，怎么会是虱子！”

“唉，人不是虱子，这我清楚得很。”他回答时看了她一眼，眼神古里古怪。“但——是，索尼娅，我只是在说废话，你别介意。”他补上一句，“我一直在胡说八道……这是不对的；你说得很对。这不是理由，还有别的原因！……我已经沉默很久了，这么长时间没跟任何人说过话，索尼娅……可是，我现在头好痛。”

索尼娅明白，他现在不仅是头痛，而且心里也很痛苦。他好像在发烧，似乎开始说胡话了；他的眼里燃烧着一种兴奋的光芒，嘴角上隐隐露出一丝微笑，但是神情不安。焦灼、无奈的心情从他精神抖擞的背后隐隐显露出来。他说得很古怪：也许有些话不难理解，可是……唉，她也受他的传染，开始感到头晕眼花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怎么回事啊？！我的上帝！”她再度感到了绝望。

“不，索尼娅，不要同情我！”他说，猛地抬起头来，他感觉自己既让他感到惊讶又让他感到兴奋，“你不要这样！你最好……最好这样看我——对！这样看我才是对的——你要把我当成一个自尊自傲，好嫉妒，凶狠狡猾，爱好报复，嗯……还有，或许，精神还有些失常的家伙。（这就是我！我看得出来，他们以前就说过我疯了，我早就知道！）我曾经对你抱怨说我无法维持大学生活，可是，谁能断定我是不是真的无法维持呢？母亲寄来的钱可以供我缴学费，至于伙食费和其他的生活费用，我可以自己挣钱解决；根本没问题！拉祖米欣不也在工作吗？！我可以教书；每小时就可以挣到半个卢布，这是人家答应提供的薪水。可我很固执，不想干。对，我就是自暴自弃（‘自暴自弃’这个词用得恰如其分！好极了！）……于是我像只蜘蛛一样，成天龟缩在自己这个角落里。你看到过我住的那间屋子……索尼娅，你知道吗，我一看到天花板那么低矮、房屋那么狭小，我就感觉浑身憋得慌！这间破屋子真让我恨得咬牙切齿！可我几乎足不出户，我是故意糟践自己！我一天二十四小时一直躺着，从不出门，也懒得工作，连吃饭都没胃口。如果娜斯塔西娅送饭来了，我就多少吃一点儿，如果她没送饭菜来，那我也无所谓，就饿一天吧；我心里恨她，才懒得开口跟她要饭菜呢！夜里没有灯，黑漆漆的，我就躺在黑暗中，要点蜡烛，就得花钱买，可我不愿去挣钱。我的天职是学习，可书都被我卖光了；我的桌子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连笔记本和练习本上，现在也满是灰尘。我就愿意躺着，什么也不做，光想心事。我一直在胡思乱想……一直在做梦，梦倒是没什么好说的，各式各样的都有，还有一些奇奇怪怪，不过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我那时似乎也有种预感……不，我又瞎扯！我又胡说八道！你知道当时一直缠着我的究竟是什么问题吗？当时我一直在想，既然我认为别人都是愚蠢的，而且我确实知道这是事实，对，他们是愚蠢的，可我为什么也这么蠢，我为什么不能变聪明点呢？索尼娅，后来，我才明白，要等到大家都变聪明，那可需要足够的耐心……后来，我又明白了，这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人们永远不会有丝毫改变，而且谁也改变不了他们，何必为这种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伤脑筋呢！是的，这是没法改变的事实！这是规律，人类的规律……无法违背的规律，索尼娅！就是必然规律！……而且，索尼娅，现在我还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出人头地，做他们的统治者——这个人必须具备刚强、坚毅的精神和卓越超群的智慧！他们当中谁是最正确无疑的呢？看谁最胆大妄为、最敢作敢为了。谁最敢作敢为，谁就最正确！要做他们当中的立法者，就必须蔑视世间一切事物；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将来也是如此，永远如此，这是普遍而永恒的规律！谁都看得清清楚楚，除了瞎子！”

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这些话时，他的情绪正处于高度狂热的状态；他正处于一种既忧郁又兴奋相当复杂的感情当中。（事实上，他已经不知道如何与人交谈了。）索尼娅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但是他脸上显出漠不关心的神情，对于她究竟听懂了他的这番话没有，他根本不加理会；看来，他正陷在自己狂热的信仰和理念中。

“从这些普遍的现象中，索尼娅，我领会到，”他接着说，显得异常兴奋，“只有敢于窥视并夺取权力，权力才会归我所有。只有敢作敢为，这就是条件，唯一的条件！我突然发现，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敢于蔑视这荒谬的一切，没有人敢于摆脱它们的束缚，让它们滚得远远的！过去没有可以不去追究，可是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敢于这么做，这就让我有些想法了！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生平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而且，也没有任何人想到过！谁也没想到过！我……我希望自己有胆量这样做，敢于蔑视一切，敢于夺取权力……于是，我就杀死了……我杀了人，可我仅仅是有这种大胆的想法呀，索尼娅，就是因为这种胆大妄为的想法，我杀了人！”

“天啊！求你，不要再往下说了！”索尼娅高声惊呼。

“您不信仰上帝，上帝便降罪与您，让您受魔鬼的控制！……”

“我躺在黑暗中的时候，就一直这样想象着，原来我是受魔鬼的怂恿，是吧？”

“请您住口！您怎么能亵渎神明呢，您还笑，真是一无所知！噢，上帝啊！求您宽恕他！他什么都不懂，无知者无罪。”

“不，索尼娅，我根本没笑，因为这不是我的意愿，我现在是受魔鬼的控制。你别试图劝我了，索尼娅，没用的！”他反复地说，神色阴沉。“我全都考虑过了。在黑暗里躺着的时候，我已经把这一切都仔仔细细想过了，还反复问过自己；我什么都反复考虑过，包括最小的细节！当时，我烦透了所有的废话，索尼娅，我只希望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不要再夸夸其谈！我并非傻瓜，不会慌里慌张地跑过去；我是一个聪明人，当然要做到胸有成竹，可是，我就是毁在这一点上！其实我有自知之明，自认没有能力掌握权力。或者，如果我是想弄清楚：人是不是虱子？那么，既然我能提出问题那么就证明我是虱子，只有那些根本没有这样想过的、没有提出过这种问题的人，才是不折不扣的虱子……正因为我不是拿破仑——这一点我相当清楚，所以我才苦恼了那么多天，拼命想要弄明白拿破仑会不会去杀了那个老太婆……索尼娅，我不想再做任何诡辩了，我不要拼命找借口，这些废话给我带来了不尽的痛苦，索尼娅，我不愿再受这种痛苦的折磨了；我杀人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我一个人！我不想再说违心的话了！说我杀人是为了帮助母亲——这是我瞎说八道！说我杀人是为了高官利禄，是以人类的救世主自居，这也是些漂亮话！我就是杀了人；因为我自己，就为了我自己；我根本不在乎结果，对我来说，究竟是成为谁的恩人，或者是一辈子平庸得像蜘蛛那样，张开蜘蛛网设计别人，陷害别人，从他们身上吮吸鲜血，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而且，我杀人并不是因为需要钱，索尼娅，你必须明白这点；我需要的是别的东西，而不是钱……现在，对于我自己的想法，我都明白了……我需要弄清一个问题，当时我需要并且想要尽快弄清，既然大家都是虱子，那我呢？是和他们一样，还是一个人呢？我能否进化呢？我是否有勇气去夺取权力呢？面对权力，我会不会害怕得发抖，就像畜生那样呢？我究竟有没有权力……是这些纷繁复杂的想法促使我下手的；请你明白这一点：如果我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想问题，而不是成天胡思乱想，也许，我就不会杀人了，永远不会杀人。”

“杀人？！您有这样的权力吗？”索尼娅说。

“啊——索尼娅！你别打岔行不行？！”他愤恨地喊道，按捺住想要反驳她的念头，认为这样并不值得。“我想向你证明的是，我当时是身不由己，因为受魔鬼的掌握；而事情发生以后，它又告诉我，我根本没有那么做的权利，因为我只不过是个虱子，和大家一样，没有特殊之处！我受了它一番无情的嘲弄，然后就来拜访你了！我是你的客人，你不接待吗？我会来你这儿，说明我就是一只虱子。当时，我只不过是想证明一下，我很好奇，所以去了老太婆那里……关于这一点，你能了解吗？”

“怎么，您一时好奇就把她杀了！就这样杀了人？”

“那我还能怎么杀人呢？难道你不觉得我杀人的方式与众不同吗？别人是不会像我当时那样去杀人的。嗯，当时我究竟是怎么做的，我以后有时间会讲给您听的……可我杀死的是老太婆吗？不，我杀死的不是老太婆，而是我自己！就那么一下子，我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永远杀死了自己，万劫不回！……老太婆不是我杀的，是魔鬼通过我的手杀死她的，不是我……好了，我说够了，索尼娅！你不要管我，由我去吧！”他突然高声叫喊起来，兴奋中透出不安，不安中透出绝望。

他的膝盖支着两个胳膊肘，两个手掌抱住了头，抱得紧紧的，就像要挤碎它一样。

“天，我受不了这样痛苦的折磨了！你太痛苦了！”索尼娅突然痛苦地呼喊道。

“嗯，你说说看，现在我该如何是好！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他问，一直低着的头突然抬起来，看着她，脸已经扭曲得十分难看了，看来他正在与悲观和绝望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

“你问我该怎么办！要我说吗？！”她叫道，突然一下子站起来，一直是噙着眼泪的眼睛，闪现出了一种耀眼的光芒。“你给我起来！不要这样没志气！（她用力地揪住他的肩膀；他感觉到她的力道，微微抬起身来，带着些惊讶地看着她。）你不要再犹豫，现在，马上就去，站到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跪下，先吻一吻被你玷污的大地，然后向全世界，向四面八方叩拜，大声说：‘我杀了人！我是杀人凶手！’你一定要让所有的人都能听到，那么，上帝就会原谅你，再次赐给你生命。你现在就去，一刻也不要停留，敢去吗？你敢吗？”她问他，浑身发抖，就像正在发病一样，她把他的双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专心致志地凝视着他，那目光如火一般灼人，满是狂乱的热情。

索尼娅的表现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他甚至感到相当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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