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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罪与罚6（第14页）

“索尼娅，从现在开始，你就给我带上了十字架。也许，我受的惩罚还是太轻了！我戴上这个大多数人都能戴的柏木做的十字架，而你戴上这个以前属于莉扎薇塔的铜制十字架。我们本来不应该用这两个十字架的，真的。还有两个十字架，要漂亮得多。它们一个是银制的，一个是配有小圣像的。可惜，当时，我把它们丢掉了，在那该死的老太婆那里。如果能戴那两个就好了，我真该死，竟然把它们给扔了……你瞧，我又在胡说八道了，差点儿忘了来你这儿的目的……索尼娅，你知道吗，我不顾一切地跑到你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我只是想让你第一个知道……嗯，这就是我之所以要来你这儿的真正原因……好了，算了，干脆说了吧。我要明白地告诉你：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去自首吗？我现在已经想好了，这就去投案，让他们把我抓走，然后我就会被流放，也许二十年，也许会更长……嗯，你哭什么呀，你的愿意就要实现了，事情不是正像你所希望的那样发展吗？啊，索尼娅不要哭了吧，你知道，看到你这么难过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看着泣不成声的索尼娅，他的内心也异常痛苦，心中不住地想：“我不是她的亲人呀，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那她为什么要哭呢？难不成她也像妈妈和妹妹那样爱我，准备为我付出一切吗？有这么多人爱我，我真是幸运呀！”

“求求你了，你向上帝祈祷吧，啊，就一次。就像我这样，在胸口画十字。”索尼娅向他苦苦地哀求着。

“好啊，只要你愿意，我画多少个十字都行。你瞧，我画十字了，我是非常虔诚的……”

然而，他却是言不由衷的，此时他的心里正在想着别的事情。他机械地画着十字，索尼娅则戴上了头巾。这块头巾是绿色的，用德拉德达姆呢制成的，一看到这块头巾，他就想起马尔梅拉多夫说的那句话：那是她们全家公用的头巾。好在这个想法只是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并没有想问个清楚。不过，他明显地意识到，最近他老是魂不守舍的，常常莫名其妙地心烦。他木然地看着索尼娅的动作，才发觉她要跟他一起走。他显然大吃一惊。

“你要做什么？跟我一起走吗？那怎么可以？不行，你必须待在这里，”他狂怒地吼着，近乎疯狂地冲到了门口。“我不用任何人陪着！”他一边低声嘟囔着，一边走了出去。

他就这样走了，把索尼娅一个人丢在屋里，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在他的心目中，已经没有了索尼娅，他的头脑被众多疑问充斥着，仿佛有一个声音在问他：“难道只能这样了吗？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去送死吗！”于是，他又犹豫了，他转念一想，“难道就不能设法挽回吗？难道就不能有别的解决办法吗？”

然而，这一次，他还是管住了自己，他终于听天由命了。他不再想逃避的事情了，他怀着悲壮的心情，走在街上。忽然，他意识到没有向索尼娅告别。他想起了刚才的情形：他冲索尼娅大吼着，然后就把她丢在屋里跑掉了。可怜的索尼娅一定吓坏了吧，他只记得最后看到她的时候，她傻乎乎地披着那块绿头巾，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天哪，她一定是吓得不知所措了。想到这里，他停住了脚步，他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在这个关键时刻去找索尼娅的呢？一直以来，索尼娅总像一个精神支柱，支撑着他，吸引着他，可他总是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就在这一刻，他总算明白了——也许这个答案他早就知道，可是，一直没有勇气承认，现在它那么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着实让他大吃了一惊。

“我为什么去找索尼娅，难道真的如我所说，只是要向她宣布：我要去自首了，我已经做好了服苦役的准备吗？不，绝对不是这么简单。那我是为什么呢？我当时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非跟她说不可，难道……不会吧，我不会是爱上她了吧！可是，如果说我不爱她的话，那我刚才去她那里，难道仅仅是要她把十字架戴在我身上吗？不，我绝不是需要那个所谓的十字架，我需要的是见到她，看到她为我流眼泪，为我伤心。我想通过这个，得出什么结论呢？她爱我，所以我要走了，她会非常痛苦，她为我难过，不是吗？我只是想利用这个最后的机会，试探一下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天哪，我这么一个走投无路、生命毫无意义的人，竟然还幻想着爱情？我真是卑鄙无耻！”

他沿着运河的边上走着，忽然，他抬头一看，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是他的目的地。他禁不住停下了脚步，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桥边。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就毅然地转到了桥上，在桥的对面是干草广场。他想最后再看一看自己熟悉的草场。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草场，一想到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他就更加紧张，近乎贪婪地左顾右盼，徒劳地想把这些场景——记住，可是却始终无法集中精力。

“要知道，也许再过一个月，我就会被那些人押上囚车，当我的囚车经过这座桥的时候，我将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这条河呢？反正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自由了，让我抓紧这最后的机会，好好地记住它吧！”

运河的旁边，是一个股份有限公司，那上面的金字招牌非常醒目。他忽然想到，“那招牌上的A字，唔，我一定要记住，也许一个月以后，我成了阶下囚，再看到这个A字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上帝呀，我在想些什么东西呀！这种想法是多么可笑呀！都什么时候了，我还在想着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未必是全无意义的……真是的，生死关头，我还会想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也许我已经真的不畏惧死亡了。我甚至还可以欣赏风景了。瞧！这个人真胖呀，肯定是个德国佬，看他那个样子，横行霸道的——啊，干吗呀，他竟然还挤我！讨厌，他在推一个非同寻常的人呢！还有那个女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她在干什么？乞讨吗？她竟然还可怜巴巴地向我乞讨呢！她以为我是个有钱的幸福的人吗，真好笑。算了，看她这个样子，给她点钱好啦，就当是寻个开心吧！看看，我兜儿里还有没有钱，啊，真奇怪，竟然还有五个戈比……行了，拿去吧，这是给你的！”

“先生，上帝一定会保佑您的！”乞丐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他不再理睬那个乞丐，径直往干草广场里面走去。这个时候，他尤其不愿意碰到任何人，可是矛盾的是，他去的这个地方，恰恰是人最多的地方。在内心里，他真的希望能有一个幽静的地方，能够让他好好地待上一会儿。然而事实上，他却不可能找到半点时间来独自享受。这时，人群忽然聚集起来，拉斯科利尼科夫挤进了人群里，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走进去了，他才发现：原来是一个醉鬼正在大发酒疯，他想要跳舞，却总是站不稳，摔在地上。人们看着这个醉鬼的表演，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看，看着看着，他忽然忘乎所以地大笑起来。他已经完全忘记了醉鬼和人群的存在，就这样笑着笑着，无意识地走出人群。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丝毫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终于，他停下来看了一下，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广场的中心了。

他环顾四周，突然一个想法，一种情绪控制了他，使得他有了一种冲动。索尼娅的话又回荡在耳边：“你可以这样做：到广场的十字路口，给所有的人鞠躬施礼，亲吻大地，要知道，你是有罪的，对大地也犯了罪行。然后你向全世界的人大声呼喊：‘我是个杀人犯！’如果你这样做了，你就会偿还你的罪行。”想到这里，他不禁一惊。在广场上的这段时间，他感到了无法排遣的烦恼和压抑，这种感觉几乎要把他压垮了。他的精神已经濒于崩溃的边缘，该怎么办呢？要不要按着索尼娅说的那样做呢？他不由自主地要去执行了。只有最后的一个机会了，他要体会这种纯洁无瑕的、前所未有的感觉。他最终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他的心中仿佛有熊熊烈火，瞬间爆发，立刻传遍了全身。他的心里有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站在广场中央，猛然扑倒在地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扑倒在地上，他无比喜悦和幸福地吻着大地，尽管广场上的泥土很脏。当他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却又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那个人不会也是喝多了吧！”一个小伙子说。周围的人也越聚越多，传出了阵阵笑声。

“朋友，你大概要去耶路撒冷了吧！你跟我们伟大的祖国告别吧，跟美丽的俄国和首都圣彼得堡告别吧。哈哈，多么神圣呀！”一个半醉半醒的人向他喊着。

“瞧，这小子还真年轻呀！”有人这样挖苦道。

“是呀，可能还是个上等人呢！”

“那可不好说，这年头可分不出谁高贵，谁低贱。”

周围人的嘲笑与挖苦惊醒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这使得他没有继续宣泄自己的感情，那句“我杀了人”也就没有喊出口。他默默地承受着人们的嘲讽，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穿过胡同，走向警察局。走在路上，他似乎看见索尼娅的身影在他的视线中闪了一下，他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所以并不觉得惊奇。刚才，当他再次跪在干草广场中央的时候，往旁边瞟了一眼，就发现索尼娅在离他不太远的地方。而她生怕被拉斯科利尼科夫发现，所以赶紧躲在广场里的一座板棚后面。换句话说，索尼娅跟了他一路，在他最后拥有自由的这段旅程之中，一直有她的陪伴！拉斯科利尼科夫直到现在才明白，今后无论他去哪里，索尼娅都会永远地跟随着他……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都快碎了。终于，他到了这段旅程的终点——这个即将决定他一生命运的地方。

他在院子门口站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进去。警察分局在三楼。一想到还要上楼，他就又开始犹豫了。他似乎还想拖延时间，因为他总觉得还不到决定命运的时候，他还可以再仔细地考虑很多问题。他抬头看了看这段不算长的楼梯：那是个螺旋状的楼梯，台阶上遍布着垃圾和蛋壳。许许多多敞开的住户，从外面都可以看见厨房，里面不时地散发出一股股油烟的呛人的味道。距离上次拉斯科利尼科夫来这里已经很久了。他现在两腿发麻，浑身无力，但还是在下意识地往上走。

他终于停了下来，叹了口气，“还是整理整理衣服吧。尽管是去自首，也要弄得像点样子！”可是，他又转念一想：“为什么？我为什么死到临头，还那么注意形象呢？”他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算了，都到这个地步了，穿什么不都一样吗？脏点就脏点吧。”说来也凑巧，在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人，那是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火药桶中尉。“我是不是要去找他呢？为什么没有想到要找其他的人呢？尼科季姆·福米奇不行吗？还有，我要是到分局长家去找他本人，是不是能够在私下里解决这个问题呢……算了吧，就去找火药桶中尉吧，要死就死得痛痛快快的！”

想到这儿，他浑身颤抖，简直难以自控。前面就是办公室的门了，他鼓起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办公室里面并没有多少人，只有一个打扫院子的和一个普通百姓在里面。连警卫都不愿意费力去抬头看看是什么人进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看见这种情况，就径直向后面一间屋子走去。

“我能不能不自首呢？”他不禁又这样想道。里屋中，一个穿着工作服的文书正坐在写字台前，一本正经地抄着什么。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另外一个文书正在打瞌睡。而扎苗托夫却不在。当然，也不会有尼科季姆·福米奇。

“尼科季姆·福米奇先生没来吗？”拉斯科利尼科夫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正在工作的文书。

“天哪，瞧瞧这是谁呀，这可是极其少见的呀……我们那古老的童话里是怎么说来着？啊，看见你可真高兴！”火药桶中尉那熟悉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

听到这个突然的声音，拉斯科利尼科夫吓得直哆嗦。他注意地看了一下，才知道他是从第三个房间走出来的。“看来，一切都是天意呀！”拉斯科利尼科夫对自己说，“要不然，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喂，小伙子，你来这里找我们有什么事吗？”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大声喊道。看样子，他今天的心情好极了，简直是兴奋异常。“你要是有急事要办，可就来得太早了点。我只是回来看一下，并不会待多久……不过，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尽力帮忙的。我这个人可是很热心的哟……不过，真对不起，小伙子，您，您贵姓呀？”

“噢，我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先生。”

“啊，是您呀，拉斯科利尼科夫，我终于记起来了。我是不会忘记您的，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呢……您大概是叫罗……罗曼诺维奇吧，对吗？”

“是的，全名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

“啊，是了，就是这个名字！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已经找了您好多次了，我真希望能马上和您谈一谈。说真的，当时我们对您的态度太过严厉了，可是您要知道，在那以后我是多么地难过呀……当然，我从别人那里得知，您是位颇有才华的年轻作家，将来也许会成为一名学者也说不定……而且，我已经看了您发表的大作，这么说您向这条路上迈进了……我的天哪！要知道，作家和学者的头脑当然是非同常人的了！我老婆极其喜欢文学，当然，我们都非常喜欢文学和艺术！凡是高尚的人，只要努力，就能够凭借才能、智慧和天才来获得成功！这就好比说是帽子——帽子您懂吧。它就像是薄饼，我只要到齐梅尔曼帽店就可以买到它；但是，你不要以为我拥有了它，就满意了，我还想要它底下遮盖着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我用金钱可就买不到了……所以上次，我那样对待您，真的非常内疚，我想过要去找您，当面解释清楚，可是，我又觉得您可能不会太介意，是吧？……唉，瞧我，唠唠叨叨地说了这么多废话，差点耽误了您的正事：您来这里是有什么急事吧！我听说，您的亲人都大老远地赶过来了？”

“啊，对，是我的妈妈和妹妹。”

“啊，说起令妹，那可真是一位漂亮而且举止大方得体的姑娘呀。我很荣幸见到过她。唉，说起那个时候，我真是太……我真的对此感到很后悔。不过，之所以会对您那样，是因为您当时昏了过去，我就以为您——当然，这件事情后来搞清楚了，跟您没有任何关系！全是因为我的无知与急躁，才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的！对于您的愤怒，我表示充分的理解与同情。亲人来了，所以您想搬家，这是人之常情嘛！”

“不，我只是顺路来这里一趟……我想知道扎苗托夫在不在这儿。”

“你要找扎苗托夫？啊，明白了，这真是不打不相识呀！你们现在是好朋友了。不过，扎苗托夫已经不在我们这儿工作了，噢，您可千万别惊奇。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已经调走了。昨天他就调走了……他走的时候火气还特别的大，几乎跟我们所有人都干了一架，真是不懂规矩！……照我看来，他还是太不成熟，工作轻浮，难成大器。本来，他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所以呀，您说，这些优秀的年轻人真是莫名其妙，我都搞不懂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他吹嘘说要参加什么重要的考试，可是结果呢？什么考试，压根儿就没去。他比起您，还有拉祖米欣先生，可差远了。您是真正要搞学术的，即使遇到小小的失败，您也会坚定地走下去的。在我眼中，您是个僧侣，是个隐士……厚厚的书本，尖尖的羽毛笔，您的学术论文，就构成了您的世界——这些是您倾心向往的、并为之付出心血的！我以前，也有过一点……啊，顺便问一句，您读过利文斯通[234]的旅途游记吗？”

“抱歉，没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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