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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这些参与历史的人很多已死去,有的正在老去,正在失去记忆。
“不能再等了。”他说。
他做历史:“《论语》都是孔子死三百年以后才成书的,已经都不对了,再心得一遍,不知道说的是谁的事。我们做口述历史这件事,就是直接听孔子说……世世代代老听心得,进步速度会非常慢。”
他采访的是参加抗日战争的国共老兵,题目叫《我的抗战》,“我们总说国家要体面,如果生活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灰头土脸的,我不相信这个国家会体面。所以我建议多用‘我的’,少用‘我们的’。”
二〇一〇年我主持《我的抗战》发布会时,他已经采访了三千五百个人,有时候一个人采访一个多月,一百多盘带子。收集的口述历史影像超过了两百万分钟,收集的纪录影像也超过两百万分钟,收集的历史老照片超过了三百万张。两年花了一亿两千万,这些钱都是他自己筹来的,到处找,“最感兴趣的投资人是我们抗战的对手,日本人。”
底下人笑。
我说:“很多人觉得这些事应该是搞研究的人来干。”
他一笑,多么熟悉的嘴角一弯:“他们在评职称,还有更紧要的事。他们评完职称也会想起来干,不着急,谁想起来谁干。”
有一位电视台的同行,站起来请他谈一些对当下电视台纪录片的看法。
“我对电视台的使命和节目编排没有什么想法,我也不愿意想,因为那样可能会耽误我干正事。我有那个时间,就能多采访一个人,多整理一些材料,这样可能更有功德。我现在想,我二〇〇二年为什么得病,就是老想不该想的事,现在为什么快乐,就是不想那些事,只想怎么把该做的事情做好,这一点可能更重要。”
他在台上冲我笑,说:“柴静那时候总看到我忧郁的样子,不开心,但是她最近看到我,我很高兴。”
二〇〇二年时,他不大上“实话实说”了,有一些传闻,说的人都欲言又止。有次大伙在食堂吃饭,他坐下自自然然地说“我的抑郁症”,场面上静得有点异样。
有天我坐在电脑前,办公室门一响,小崔进来了。我很意外:“你找谁?”
“找你。”他拉过一把蓝布工作椅,坐我对面。
我们对坐着聊天,同事路过说:“嗬,真像调查的采访。”
这不像普通办公室里的闲谈。他一句寒暄没有,谈的是都直见性命的事。这些话题我不陌生——让人失望的现实,缺少良知,缺少希望,缺少坚守的人……这些话,很多人在摄像机的红灯面前说,很多人在文章里说,很多人在喝酒后说。他是在一个平凡的下午,坐在一个并不熟络的同事面前谈这些。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就好像这些东西都是石头一样,死沉地压着他,逼着他。
我隐隐地有些不安。我只能对他说我们需要他,不是因为他有名,或是幽默,而是他代表着我心里评论部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这是那块牌子上“前卫”两个字在我心里的意义。姚大姐过来找我问个事,他立刻起身走了。
临走拉开门,又回身说了声“谢谢”。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有点心酸。
他说现在一遍遍看自己片子里的这些抗战老兵:“我每看这个,就觉得自己非常渺小,我们受那点委屈算个屁啊。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九死一生,家破人亡,多沉重的词啊,对他们来说小意思。受尽委屈,有误会,没有钱,半辈子吃不饱饭,儿女找不到工作,女朋友被人撬走,邻居一辈子在盯着你。当我每天看他们经历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这个年龄经历的所有事都特别淡。”
看片会上,拍《我的团长我的团》的康洪雷坐在底下,他说拍该剧之前自己只知道抗战时国民党的将领杜聿明、孙立人,他们确实战功赫赫,很有名,有文字记载。“可下面的士兵就没有人知道了。我和兰晓龙开车沿着昆明一路走,一个一个采访,越了解浑身越颤栗,越颤栗就越想了解。”
他拍《激情燃烧的岁月》之前,听父亲说了快五十年往事,每次回家都要说,采访后,才发现这些国民党老兵和他的父辈完全不一样,“他们从来不说。越不说我越想知道,于是我们利用各种技巧,各种各样的方式,一点点地知道。”
采访完,他和兰晓龙回到酒店,相对号啕。“之后我们在想,哭什么呢?是哭这些老兵壮丽的往事和寂寥的今天,还是哭什么?后来发现,我们哭我们自己的无知,自己的可怜。我们快五十岁了,中国抗战这么大块波澜壮阔的史实,你居然丝毫不知,你不可悲吗?所以,就有了《我的团长我的团》。观众可以说好,可以说不好,但就我个人来说,我快五十的时候,做了《我的团长我的团》,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会上有观众发言,很动感情。
小崔拿过话筒说了一句:“我想补充一点,我听出一点危险。我不希望大家误解这个片子,《我的抗战》就是‘我的抗战’,是自己的叙述。你之前听到的共产党把日本打败,还是国民党把日本打败,这个片子不负担这个任务,不管这个事。如果你想听我知道的宏观叙述,那就是日本投降时,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感到很诧异。”
他说不要以为《我的抗战》是要翻案,没有那个味道,他和他的团队对结论没有什么兴趣。“去采访几万个人,多少多少个小时,去重新对历史下一个结论,可能又会误导一批人,我们不想干这样的事。我希望五六十年以后终于有一本被大家公认的书,不管它是宏观叙述的还是细节叙述的,大家认为它是真实的。它在最后写一句‘本书部分资料取自崔永元《口述历史》’,就行了,不要指望着我们这一代人因为这一点采访能够对历史得出什么结论,做不到。”
陈虻某天在楼下碰到我,说:“我今天琢磨出来一句特别重要的话:要服务,不要表达。”
这话没头没脑,我也不知怎么搭腔。
他说刚才在讲课,有个人问他:“我们这工作,如果只是记录一个人的生活,跟着他走,我们自己的人生会不会没有意义啊?”
他生气了:“他活着,他的存在要成了你表达思想的一个道具,他活着才没有意义呢。别在生活里找你想要的,要去感受生活里发生的东西。”
他说:“别瞧不上服务这两个字,描述复杂比评论简单难多了。”
九六年他去日本考察时,曾与《朝日新闻》的人讨论如何写评论,对方说:“现在早过了我提供观点让别人读的年代,我们只提供信息,让人们自己作是非对错的判断。”
我找到一本书,是《朝日新闻》从一九八六年开始征集的读者来信,记录普通国民对于二战的回忆。
第一封信是六十六岁的熊田雅男写的,“有人质问,当初你们为什么没有反对战争?我想,是因为国民已经被教育得对‘上边作出的决定’不抱怀疑。”当时还是少女的羽田广子说:“我所知道的是日本人口增加,农村凋敝,甚至迫使和我一样的少女卖身,让我心痛不已。列强在离本国很遥远的地方有很多殖民地,还有国际包围圈的压力,让我这个小女孩也感到受到了欺侮,而五内如焚,不管是谁,都自然而然地认为只有战争才能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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