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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恩继续前进,深入未经重建的城堡废墟。他在曾是鲁温师傅的塔楼的乱石堆中跋涉,乌鸦们落在上方的墙壁裂缝中看他,彼此交头接耳,不时发出一声刺耳尖叫。他站在自己曾经的卧室门口(雪从破窗吹进去,在里面积到脚踝高),接着又缅怀了密肯的锻炉和凯特琳夫人的圣堂的遗迹。残塔下,瑞卡德·莱斯威尔正用鼻子磨蹭某位尔贝的洗衣妇的脖子——是那个苹果脸猪鼻子的胖女孩。那女孩赤脚站在雪地里,裹了件毛皮斗篷,席恩觉得斗篷下面她定然一丝不挂。她看见他,便对莱斯威尔说了些什么,逗得对方纵声大笑。
席恩步履艰难地走开。马厩后有道少有人使用的阶梯,那便是他的目的地。台阶陡峭凶险,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最后一个人上到内墙城头,远远避开侍从和雪人。没人允许他在城内自由行动,但也没人限制他。
只要他不出城,便没人过问。
临冬城的内墙比外墙更古老、更高大,它自上古时代耸立至今,灰色城齿立地拔高一百尺,每个角落都由方形塔楼守护。外墙是若干世纪之后才兴建的,要矮上二十尺,但墙体更厚,修缮也更完备,并且它取消方塔,改为八边形塔楼。两道墙之间是又深又宽的护城河……如今河水结冰,雪开始在冻结的河面上堆积。城齿间也堆了雪,雪不仅塞满了城上空隙,还为每个塔楼制作了一顶白色软帽。
城墙之外,极目所见,皆是白色的世界。白雪编织出一件柔软的白披风,把树林、田野和国王大道一并盖住,还埋葬了避冬市镇的遗址,掩饰住拉姆斯的部下纵火烧成的断垣残壁。雪诺造孽,雪来隐瞒。不,不,拉姆斯是波顿,不是雪诺,从来不是。
国王大道的车辙印在远处的田野和起伏丘陵间消失不见,白色终于一统江山。苍穹间唯有雪花在不停下落,在无言的天空中沉寂飘飞。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就在远方某处,迎风顶雪。史坦尼斯大人会强攻临冬城吗?这么做是自取灭亡。这座城堡太坚固了,就算冻结的护城河无助于防御,它也堪称固若金汤。当初席恩夺取城堡乃是剑走偏锋,他命最好的部下偷偷爬墙,在夜色掩护下游过护城河。守卫们发觉时为时已晚。但如今临冬城戒备森严,史坦尼斯决无可能故伎重演。
史坦尼斯可以选择另一种策略,则切断城堡与外界的联系,坐等临冬城的防御者们耗尽仓库和地窖里的食物。不过波顿和他的佛雷盟友自颈泽带来庞大的辎重车队,达斯丁伯爵夫人提供了荒冢屯的食物和草料,曼德勒伯爵一行更自白港携来丰富的给养……然而军队数目庞大,有这么多张嘴要供养,只怕支撑不了太久。可惜史坦尼斯的兵同样要吃饭,还得在风雪中艰难跋涉,战斗力不会太强……当然另一方面,风雪也会激发他们拼死进城的决心。
雪花也落在神木林里,但它们一触地面就告融化。白雪覆盖的大树底下一片泥泞,丝丝缕缕的迷雾为它们缠上幽灵般的缎带。我为什么要上这里来?他们不是我的神,我不属于这里。心树犹如苍白的巨人,站在他面前,它有雕刻的脸庞,张开的树叶是它的血红手掌。
鱼梁木下的池子结了层薄冰。席恩跪倒在池边。“求求你们,”他破碎的牙齿挤出微弱的声音,“我没想过……”言语哽在喉头。“救救我,”他最后勉力说,“给我……”什么?力量?勇气?慈悲?雪花在周围飘落,苍白缄默的雪,隐含无声暗喻。他唯一能听见的,是轻柔的啜泣。珍妮,他心想,那一定是婚床上哭泣的珍妮。除此之外还能有谁?诸神不会哭。是吗?
那声音实在痛苦,他难以承受。于是席恩抓住一根树枝,把自己拉起来,踢掉腿上的雪,蹒跚着向光亮的地方走回去。
临冬城里处处鬼魂,他心想,而我正是其中之一。
回到广场,席恩·葛雷乔伊发现这里多了很多雪人。广场里堆的都是些雪将军,它们指挥城墙上的冰雪卫士。其中一个很显然是曼德勒大人,它是席恩毕生所见最臃肿的雪人;此外还有独臂海伍德·史陶、雪夫人芭芭蕾·达斯丁,离厅门最近、披着冰胡子的老人则无疑是妓魇安柏。
厅内,厨子们舀出加了很多萝卜和洋葱炖的大麦牛肉汤,盛进掏空的面包盘子里——这些是昨天吃剩的面包。面包渣被丢到地板上任由拉姆斯的娘儿们和其他狗争抢。
姑娘们见到他都很兴奋,它们识得他的味道。红简妮大步跑来舔他的手,梅森特从桌子底下钻来,蜷在他脚边啃骨头。它们都是好狗,实在很难相信每条狗都得名于拉姆斯追猎杀害的女孩。
席恩万分疲惫,但苦于腹中饥饿,仍就着麦酒喝了点肉汤。这时大厅已变得十分吵闹,两名卢斯·波顿的斥候奋力赶回报告。他们从猎人门进城,报说史坦尼斯大人的行军速度现在慢如蜗牛。史坦尼斯的骑士骑着高大战马,这些马在雪地里寸步难行,山地氏族的矮种小马脚步稳健,适合风雪天前进,但氏族民不敢走太快,唯恐与主队失去联系。拉姆斯老爷要尔贝为大家演奏一首行军曲,以纪念史坦尼斯顶风冒雪的长征。于是诗人又拿起竖琴,他的一个洗衣妇则哄走了酸埃林的长剑,由她来扮演劈砍雪花的史坦尼斯。
正当席恩呆看着第三杯麦酒的残渣时,芭芭蕾·达斯丁伯爵夫人急惊风似的冲进大厅,差遣手下两名誓言骑士把席恩找来。她站在高台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台子下的他,吸了吸鼻子。“你还穿着婚礼时那身衣服。”
“是的,夫人。这是给我穿的衣服。”这是他在恐怖堡学会的又一课:给什么就收什么,决不提要求。
达斯丁伯爵夫人一如既往地全身黑衣,只有袖子边上镶嵌了松鼠毛。她的裙服有高高的硬领,烘托出脸庞。“你熟悉这座城堡。”
“曾经。”
“在我们脚下某处,古代的史塔克国王们坐在黑暗的墓窖里。我的人找不到下去的路,他们搜遍了城内的地下室和地窖,连地牢也查过,可……”
“墓窖并未与地牢相连,夫人。”
“你能带我下去吗?”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
“史塔克家的死人?哈,凑巧的是,我喜欢的史塔克都成了死人。你到底认不认得路?”
“认得。”他不喜欢墓窖,从不喜欢,但对之并不陌生。
“那就带路吧。士官,去找个灯笼。”
“夫人最好穿件厚斗篷,”席恩提醒,“我们得从外面进去。”
离开大厅时,雪下得比之前更大。达斯丁伯爵夫人裹了件黑貂皮斗篷。门口的卫兵拉紧兜帽后,看起来跟雪人没两样,只有呼出的雾气表明他们仍是活人。城头燃起很多火堆,但在铺天盖地的阴霾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他们这一小队人在一大片整齐平滑的雪地中前进,那雪直盖过半个小腿。广场里的帐篷都被半掩埋了,积雪压得它们东倒西歪。
墓窖入口位于城堡最古老的区域,靠近首堡的地基——首堡已有数百年不曾使用。拉姆斯洗劫临冬城时把首堡也付之一炬,没烧掉的部分陆续垮塌下来。如今的首堡成了一具残壳,有一面完全敞开,雪便灌了进去。瓦砾到处散落:大块大块的断裂石料、烧焦的房梁、破碎的石像鬼。积雪几乎把它们全部掩埋,某只石像鬼从雪地里伸出怪诞的面孔,无言地凝望苍天。
这就是布兰摔下来的地方。那天席恩在艾德大人和劳勃国王的队伍中外出打猎,全没料到回城时会得知如此可怕的消息。他还记得罗柏听闻噩耗时的表情。当时没人相信残废的男孩能活下去。连诸神也杀不掉布兰,正如我做不到。这是个奇怪的想法,想起布兰还活着,感觉真奇妙。
“这里,”席恩指着一片被积雪盖住的首堡墙壁说,“就在这下面。注意碎石。”
达斯丁伯爵夫人的手下足足花了近半小时才把入口挖出来,把积雪跟碎石铲开。门冻得死死的,随行的士官不得不找来一把斧子砍门,直到铁链尖叫着断裂,露出下方直通向黑暗中的螺旋石阶。
“下去的路很长,夫人。”席恩再度提醒。
达斯丁伯爵夫人不为所动。“贝隆,掌灯。”
楼梯狭窄陡峭,一个接一个世纪的来回走动已将之磨平。他们单列前进——掌灯的士官在前,席恩和达斯丁伯爵夫人跟进,末尾是夫人其余的部下。他一直觉得墓窖很冷,但那其实是夏天的事,他现在竟觉得越往下走越温暖。不,不是温暖,这里从不温暖,只是比上头暖和些。地底的寒气是永恒不变、阴魂不散的。
“新娘子天天哭,”当他们一级接一级小心翼翼往下走时,达斯丁伯爵夫人说,“我是指艾莉亚小夫人。”
当心,当心,千万当心。他用一只手扶墙,火炬光芒摇曳,显得脚下的台阶似乎在游移。“似……似乎是这样,夫人。”
“卢斯很不高兴,把这话捎给你的野种主子。”
他才不是我主子。他想反驳,心里却有个声音大叫:他是,他当然是。臭佬属于拉姆斯,拉姆斯占有臭佬。你决不能忘记自己的名字。
“如果那女孩老是哭,给她穿上灰色和白色的衣服就起了反效果。佛雷家的人或许不在乎,但对北方人而言……他们惧怕恐怖堡,却敬爱史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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