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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罪与罚2（第11页）

这最后一句话，大概得罪了这位刻板、古怪的老兄，他几乎要扭过头来当面跟拉祖米欣对峙了，但他毕竟没有冲动，片刻还是把头转向了佐西莫夫。

“是的，这位便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佐西莫夫的脑袋向他所说的人动了一下，十分夸张地咧开了大嘴，好像是在打呵欠，可嘴巴张的时间又比正常打呵欠的时间显得长了些。过了一小会儿，一块带着表盖儿的、较大的金表被他磨磨蹭蹭地拎了出来，他把表打开瞧了瞧，之后，依旧那副慢慢吞吞、懒懒散散的样子，表又被他送回衣兜。

而拉斯科利尼科夫呢，从始至终都无声地躺在原处，也很专注地注视着来者，不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这会儿的他，不像最初时的那样死死盯着墙纸上斑驳的小白花不放了，脸色依然是那样的惨白。丝丝缕缕的痛楚写在他的脸上，好像他是才被从手术室中推出来的，或者是正在逃离一场令人万分恐惧的酷刑折磨。不知不觉地吸引了他视线的倒是后来走进的这位不速之客。起初他有点困惑，继而又是满腹疑云，后来呢，简直就是一种恐惧了。尤其是刚才，佐西莫夫手指他，说什么“这位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时，他便不由自主地、忽地坐了起来，虽然最终讲出的话语并不连贯而且音量很低，但他讲这话的语气带有某种角斗士的勇敢。他说：“一点没错，拉斯科利尼科夫正是我！您有什么事？”

来者认真地瞧着他，异常严肃地说：“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我想我这个名字对于您来说不算是陌生吧。”

而拉斯科利尼科夫呢，对方的这句话似乎于他无关痛痒，仍旧神情木然地盯了来人一眼，默默无语，就发像那个彼得·彼特罗维奇的名字不过也是刚刚听说而已。

显然，彼得·彼特罗维奇被他的漠然搞得有些心烦，于是就悻悻地问道：“该不会直到如今您还一无所知吧？”

听来人这样讲，拉斯科利尼科夫以不紧不慢地躺下，然后又头枕着倒背在脑后的双手、仰面朝天的姿势作答。卢任再次被惹恼了。而佐西莫夫与拉祖米欣两人想打探究竟的神情更是把卢任看得十分尴尬难受。

“我想……哦，我是猜测，”他语速迟缓地说，“差不多在两周以前吧，信被寄了出来……”

“嘿，何必老待在门口呢？”打断他的是拉祖米欣，“有什么话坐下说嘛。娜斯塔西娅，你怎么不闪开点？你也不觉得拥挤吗？快，快让人家进屋！请这边来，坐到椅子上吧。”

说着，他将那椅子稍稍拽过来了一点，于是一小片有限的地方被显露在桌子与他的膝盖之间了。他的坐姿略呈紧张不安状，似乎在暗示他自己正在等待对方的“见缝插针”，又是那么的恰到好处，使对方无法推辞。客人便慌里慌张、踉踉跄跄地插了进来，真的坐在了椅子上，不解地看了拉祖米欣一眼。

“其实，您别太介意，”拉祖米欣不假思索地说，“你不知道罗佳病了四天吧？其中有三天是在胡言乱语呀。大脑刚刚明白一些，也多少能吃食物了。喏，那位大夫才为他进行了体检。以前，我跟罗佳是大学时的同窗好友，特意来护理他的。您别见外，随便点，尽可能地畅所欲言吧。”

“多谢。那么我的到来和言谈是否影响或打搅病人呢？”彼得·彼特罗维奇问佐西莫夫。

“没——什么事——”佐西莫夫拉长声音散漫地说，“如果您愿意的话，还可以跟他聊聊天、散散心嘛。”他呵欠连天地嘟囔着。

“嘻，其实一大早他就醒过来了。”拉祖米欣补充道，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坦荡又实在，因而彼得·彼特罗维奇只略微考虑了会儿，看着眼前的这位自诩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而外表却破衣烂衫、不修边幅像个混混儿的主儿，终于大胆开口。

“您的母亲……”卢任说。

“哦！”拉祖米欣发出的声响挺大，卢任盯了他一下，有些不解。

“啊，没什么呀，真的。继续讲，继续……”

卢任莫名其妙地摊开双手，“您的母亲寄信时我正在那儿。我到了之后并未马上来您这里是因为我确信您一定已经知晓了所有的事情；不过，目前看来好像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说，我清楚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口吻带着烦躁与沮丧。“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您是准新郎嘛！我清楚！……还有什么？”

彼得·彼特罗维奇气得脸色发白，但一言未发。大概静止了有一分钟的样子，他在开足马力地转动脑筋考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拉斯科利尼科夫刚才说话时脸已稍稍侧过来了，正冲着卢任了，可这一刻，他又开始再一次地，十分有兴致地上上下下观察起来，就好像又在卢任这里搜寻到了某种奇异、新鲜的令他大惊小怪的东西；为此，他还特别抬起了身体以便将对方观察得更仔细些。其实，看起来，彼得·彼特罗维奇真好像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令人感到诧异，也许，就在几分钟之前称呼他为‘准新郎’有一定的理由。首先，并且显而易见的，他充分利用有限的时间修饰、装扮，不就是为了准新娘吗？当然，这样做无可厚非，也在情理之中。他对自己的这种装扮深感满意和自得，当然，完全能够理解，谁让人家是准新郎呢。瞧他浑身上下整个焕然一新，但正因为他新得太扎眼了，于是他的动机肯定也就昭然若揭了。甚至他头戴的那新颖别致的呢子帽子，也仿佛是对他的动机的一个注解。为什么呢？你瞧啊，那帽子就算是个宝贝，也大可不必如此对它那样谨小慎微呀，不就是顶帽子嘛。还有啊，他的那双藏青色的手套，真的漂亮啊，而且还是地道的茹文货，可他并不戴上，却炫耀般地拎在手上。彼得·彼特罗维奇衣着的颜色淡淡的，透着青春气息的上身穿的是浅褐色的夏装，下身则是面料飘逸的淡颜色的长裤，小马甲同样的面料轻盈，衬衣也是件崭新的而且质地考究。领带搭配得恰到好处，花纹是漂亮的玫瑰色，手感柔软的高级麻纱织的。不论是帽子、手套，还是衬衫、领带，总而言之，真应了那句“人靠衣服马靠鞍”，这身行头把彼得·彼特罗维奇打扮得精神抖擞，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还有着几分潇洒。就连他光滑的下颌上的还有爬满了两腮的浓密的黑胡须也显得特别可爱。他隐约有几根白发，可明显被发型师打理过，一丝不乱。按说，这种发型是比较滑稽的，可是此刻他的这种发型却失去了喜剧的效果，人们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的神态与那些参加盛大结婚典礼的德意志人民的表情实在是不相上下。如此神圣而英俊的面庞还会令人们心存不悦吗？假设有的话，也是事出有因。拉斯科利尼科夫粗鲁任性地再次端详着卢任，边看边笑，却笑里藏刀，而后就继续躺下，依旧两眼朝天。

看得出来，卢任是在尽可能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似乎并不介意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

“我实在是替您目前的境况深表痛苦，”他试图去化解这份静寂，接着说，“我应该尽早赶过来看望您，可我的确是不清楚您的健康状况啊。而且，确实好多事，脱不开身……我自己有关律师工作范畴方面也有些事准备到参政院去处理一下。还有一大堆十万火急的事情您可以想象得出来，就不必唆了。不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恭候您尊敬的母亲和胞妹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似乎打算说点什么，于是轻微挪动了一下，表情显出一丝兴奋躁动。彼得·彼特罗维奇见状静候着，但又一无所获，于是继续开口：“……将一直恭候着。先要为她们办理一所暂住处……”

“什么地方呢？”拉斯科利尼科夫喃喃着，显得有点孱弱。

“不远不远，就在附近，那屋子是巴卡列耶夫的……”

“对，沃兹涅先斯基街上嘛，”拉祖米欣接过话茬，“是家不大的旅店吧，分上下二楼；我还到过那里，是做生意的尤申经营的。”

“没错，不大的旅店……”

“咳，那个鬼地儿，简直是臭不可闻！还老有麻烦出现呢，说起来都吓人，谁会在那倒霉的地方居住啊？……我怎么知道？当然，的确去过，因为……嗨，说来是件寒碜人的事。可话说回来，那屋子的租金一点也不贵。”

“我也是初来乍到的，哪能知道更多的事情呢？”彼得·彼特罗维奇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于是这般辩解着，“但是，我提到的那两间，的的确确窗明几净，非常清洁，况且仅仅是暂住嘛，时间又不长……另外还有一处很规范的屋子，咱们以后的住所，”他扭过来冲着拉斯科利尼科夫，“正抓紧装修呢，其实我自己目前也将就住在这样的房间里嘛，凑合一下，屋子是一个叫利佩韦赫泽尔的老太婆的，没多远；我有一位青年朋友叫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我就是栖身于他的房间，还是他推荐我寻到巴卡列耶夫屋子的呢……”

“列别贾特尼科夫？”拉斯科利尼科夫若有所思，念叨着。

“对呀，就是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就职于部里面。咦，您对他蛮熟悉的？”

“啊？对……呕，不熟悉……”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置可否。

“抱歉，我是根据您刚才的口气才断定您或许了解他的。我过去做过他的监护人……他充满朝气也招人喜欢……对新生事物有所追求……与青年相处对我来讲是件开心的事，他们往往带给我新鲜感受。”彼得·彼特罗维奇说到此处，有所期待地环顾着四周的人。

“请问这讲的是哪个部分啊？”拉祖米欣说道。

“当然是关键之处了，而且是根本所在，”彼得·彼特罗维奇显得挺兴奋，忙不迭地说，“你是有所不知啊，十年了，十年我都不曾到过彼得堡。尽管在首都之外的其他省，也有机会了解一些新生事物，但要想了解全面、体会深刻，还得到彼得堡啊。我只想通过与青年人交往，获得新的认识和感受……实话实说，这样我心情愉快……”

“您最愉快的是哪些呢？”

“或许您问的面儿过于宽了些，我担心自己有遗漏。但有一个根植于实际而又具备批评性质的精神上的东西被我把握……”

“这么做很好啊。”佐西莫夫磨磨蹭蹭地挤出这样一句。

“你骗谁？你哪里有什么精神？”拉祖米欣据此大做文章，“提到精神，太不容易了，绝不可能从天而降。我们将近两个世纪的时间里没有勇气做什么事……至于思想这东西，还不知在何处游荡。好的想法并非没有，尽管还很不成熟。其实具有正义感的具体行动也能被我们所发觉，虽然也难免有上当的时候，但说到实际性的，不存在！即使有，也如同大海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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