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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罪与罚6（第13页）

“大概是吧，我想我会远走的。我曾经想过要投河自尽来躲避长期的痛苦，但是，就在我走到河边的一刹那，我忽然想到我以前的梦想：我当时说要做一个坚强的人。所以我想，既然我选择了坚强，那就要为之付出代价。我想，这也许就是自尊心的缘故吧。”

“当然，就是你的自尊心指引你这么做的。”

想到自尊，他不禁眼前一亮：真好，我还不是完全麻木。

可是他转念一想，又担心地问妹妹：“你说，杜尼娅，我不会是临阵退缩害怕吧？也就是说，那只是我对死亡的一种本能的恐惧，而不是自尊心的指引吧？”

“罗佳，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杜尼娅痛苦万分。

就这样，兄妹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有说话。杜尼娅难过地看着他，他只好低下头，无助地盯着地板，终于，他站了起来：

“这么晚了，你该走了。而我，我也会去自首的，你放心好了。只是，我还找不到足够的理由。”

听到这里，杜尼娅难过地哭了起来。

“啊，妹妹，你不要哭，我们最后拥抱一下吧。”杜尼娅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怎么，你不相信我吗？”

她努力地笑了一下，上前抱住了哥哥。

“我求求你了，你去自首吧，好不好。只要这样做，你就可以洗清你的罪过。”

“可是，关键是，我有什么罪过呢？”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他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我只不过是杀了一个早该死掉一百次的人而已。那个可恶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她是一个害人的、吸食人血的蝙蝠。她、她死不足惜，我杀死了她，无疑是做了一件好事。我做了好事，凭什么说我是犯了罪。为什么你们都无休无止地对我说：我犯了罪？我终于明白了，我的使命是什么。我怎么会这么糊涂，我的意志有多么薄弱，我要说的是：我居然懦弱到要去投案自首？真是的，我怎么会这么无能，连这些耻辱都忍受不了，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波尔菲里这可恶的家伙，我是不会让他得逞的……”

“唉呀，哥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呀。我劝了你半天，你还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呀。你知道吗？你是杀了一个人呀，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杜尼娅拼命地晃动着他的身体，冲他喊着。

“可是，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杀戮，每天都有人在流血，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人们互相残杀，那汹涌的血流从四面八方汇集成汪洋血海。大家都在杀人，或者说都间接地参与了谋杀，为什么人们把到处杀人的恺撒作为伟大的人物去看待？而我，妹妹，我也和那些伟人一样，怀着一颗拯救世人的心，想做一些事情，给周围的人带来幸福。当然，这件事，现在看来，是彻底地失败了。用你们的观点来看，我做的事情，是那么愚蠢而不可思议。也许，任何事情一旦失败了，就会让人感到非常愚蠢，不是吗？你能体会我做这件蠢事的真正意图吗？这只是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我还计划要做很多事呢。如果这件事成功了，我就可以弄到很多钱，这样，我就能够用这笔钱来改变我的状况，我将会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拥有独立人格的自主的人。我将能够做更多的好事。可惜，我的计划，第一步就失败了。我的意志是多么不坚定呀！我所伤心的，就是这个：我的理想、梦想刚一出发就夭折了！我是不会用别人（包括你在内）的眼光去评价我自己的得失的。要知道，如果我没有失败，我就会成为非凡的人物，让万人敬仰，可惜得很，我却不幸失败了！”

“你又在胡说些什么呀！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难道真的神经错乱了吗？”

“杜尼娅，你不知道吧，如果用美学的观点来看，我所用的方法可能不够完美。但是，你想想，那些将军用导弹去狂轰乱炸，他们明目张胆地带兵去杀人，人们怎么评价他们呢？啊，多伟大、多英勇，难道不是吗？从这个角度来说，杀人也是一种美，只要毫无畏惧地去执行，就是勇敢的人了！……哈，长了这么大，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可惜，太迟了。杜尼娅，你知道我最大的过错是什么吗？我的罪行就在于我如此的懦弱，如此的不坚定，我终于终于，明白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情绪异常高昂，在他说完了一段慷慨激昂的近乎于演讲的发言之后，他那本来黯淡无光的脸庞，忽然间闪现出光彩。在终于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之后，他偶然间看到了杜尼娅那双含泪的大眼睛。“啊，那双眼睛是多么悲伤呀！”仿佛当头一棒，他顿时清醒了许多。“我这样做，让爱我的两个女人多么痛苦呀。我是这么深深地伤害了她们的感情……”

“噢，亲爱的妹妹，我如果伤害了你们，那么请你们宽恕我吧。就这样吧，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件令人烦躁的事情了。好了，都这么晚了，我必须现在就走，我求求你，不要跟我走，你立刻回到妈妈那里，她现在非常需要你，哥哥求你了……”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异常柔和，“亲爱的妹妹，哥哥求你，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求你了，你回到母亲那里去，陪着她。你要对我发誓，你要一辈子陪着她，永远不要和她分离，哥哥已经是这样令她伤心了，我还担心她是否能够经受得住这样大的打击。唉，杜尼娅，你一定要陪着她，让她开心！我还请求拉祖米欣照顾你们，他也答应了。”

听到这里，杜尼娅已经泣不成声。

“妹妹，你千万不要忧伤，千万不要为我哭泣。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忘记自己的志向，我会坚定地向着自己的目标迈进的。虽然，我杀了人，为世俗所不容，但是，我还是会这样向你们保证：如果将来，你们从别人那里听到了我的名字，绝对不会是贬义的。我要让你们看到……啊，现在还没有成功，还是先不要说了吧，咱们就这样暂别了吧，”他用急速的话语结束了这段发言，在许这诺言的同时，他注意到了杜尼娅的表情，是那么的疑惑而不安。他不禁焦急起来，“求求你了，妹妹，你不要这样哭呀！我还会回来的，我怎么舍得丢下你和妈妈不管呢？……妹妹，不要哭了吧，啊，你看我急的，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桌边的一本书。杜尼娅注意到，那是一本很厚的而且上面积了很多灰尘的书。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书，从里面取出一幅很小的肖像：那是房东的女儿的肖像。这个小像异常精致，用水彩颜料上色，雕在象牙上。看着这个小像，他立即想起了这个姑娘：她曾经是他的未婚妻，这是个非常古怪的姑娘，总是想去修道院，可是由于身体过于柔弱，年纪轻轻就得热病死掉了。这个女孩有一张苍白而文弱的脸，他仔细地盯着这张脸庞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神色郑重地把它交给了杜尼娅。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除了她一个人，凡事我总是跟她商量，”提起这个女孩，他满脸哀伤，“当然，我做过的荒唐事，以及我计划要做而终成现实的这件事，我都会很坦白地告诉她，”他接着对杜尼娅说，“不过，她也跟你的观点一样，不赞成我那样做，所以她现在去了，我还有些庆幸。这样的话，我，我就不会再受她的影响了。我想，这一切都终将过去，明天又会是一个新的开始，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将从此而改变。”

他的声音不断地高扬，突然他又重新陷入了无尽矛盾之中，“啊，我到底能不能承受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呀！我能不能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呀！天哪，这难道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吗？我必须经过这种生死的历练才能成功吗？这些让人恐惧而讨厌的历练。二十年苦役呀，那么沉重的劳役，那么痛苦的惩罚！也许二十年以后，我会在严酷的环境压迫之下，变成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头儿。如果情况果真如此，我继续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我怎么能够选择这样的未来，这样的人生呢？就在今天，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我走到了涅瓦河畔，我就明白了，我居然选择了苟延残喘，我真是个卑鄙小人！”

就在这种时而哭泣，时而争吵的状态下，杜尼娅和拉斯科利尼科夫一起走出了阁楼。杜尼娅悲伤到了极点，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家中走去。可是，她还是不忍心就这样和哥哥告别，因此，她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哥哥。就这样，走到了转弯处，她看着他的背影，而恰好在这时，他也转过头来。这是他们的目光最后的一次交汇。他本来是想偷偷地看妹妹最后一眼，没想到她也在看他，他对这种情况很不满意。气恼地向她挥了挥手，近乎愤怒地叫她赶紧离开，而自己也迅速地转过头去，消失在拐角处。

“我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他边走边想，现在，他回过头去，已经看不到了杜尼娅，他甚至有些后悔了。“为什么急着挥手赶她走呢？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呀。她们是这么地爱我，我这么个卑贱的人，怎么能值得她们这么爱呀！唉，我真害怕这份爱，那么沉重，我真想只是自己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不必负担什么责任，也不必牵挂什么人，那该有多好呀！难以想象，如果再过十五年，我是不是会成为那种顺民，像羊羔一样对别人喃喃地诉苦，而忍受他们的辱骂？就是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想置我于死地，要把我流放到遥远的西伯利亚去，哼，他们都是这样……别看这路上行人都行色匆匆，一脸郑重的样子，实际上，他们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卑鄙无耻，肤浅不堪，简直就是白痴！他们哪知道聪明人的心思，他们只知道要把我流放。如果没办法流放我，他们一定会气得发疯、发疯的！天呀，我恨这些人，我恨所有的人，我诅咒这罪恶的世界！”

狂怒过后，他陷入了冷静的思考：“为什么人们都不同意我的想法呢？也许经过了二十年的苦役与压迫，我会完全转变，蜕变成为一个忠良顺民，愚昧无知，对人们的命令不再加以质疑？当然，二十年的时间呀，也许我的棱角会渐渐磨平，真的会变成那样。可是如果真的变成了那个样子，无异于行尸走肉，我活着与死了，还有什么区别呢？啊，去自首的结果注定就是这样了，二十年的苦役换来的不过是苟延残喘。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去做傻事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曾经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向自首的想法靠拢。

八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渐暗，又快到黑夜了。他茫然地走着，忽然发觉前面是索尼娅的住处。他默然地走了进去。索尼娅看到他进来了，不禁眼前一亮，要知道，这一整天，她都在焦急地盼望着他的到来。索尼娅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她和杜尼娅，谈了一天，都是关于拉斯科利尼科夫的事情。她们两个一起哭泣，一起悲伤，共同为他而祈祷，就这样，她们成了好朋友。杜尼娅认为：哥哥在最痛苦的时候，想到找索尼娅并且向她坦白了自己的罪行，那就证明索尼娅是一个好人，她一定会在哥哥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给他以关怀和帮助。而且不管世人如何贬低哥哥，索尼娅总会跟随着他，无论天涯海角。想到这里，杜尼娅对索尼娅充满了感激，甚至是尊敬。对于索尼娅来说，自从她头一次在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里见到杜尼娅，就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儿。杜尼娅是那样的优雅与安静，是她所见过的最完美的女孩儿。因此，杜尼娅就成了她心目中永远不可企及的、完美女孩儿的典范。她简直把她奉若神明。当杜尼娅来到她家，与她倾心交谈的时候，而且，杜尼娅还是那么欣赏她，语气中透露着尊敬，这一切让索尼娅感动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那天，杜尼娅在索尼娅家里等了好久，还是没有等到拉斯科利尼科夫，心急如焚的她只好向索尼娅告辞了。她想：与其在这里坐等，不如再到她哥哥家里去等等看。

在杜尼娅走后，屋里只剩下了索尼娅一个人，一想到他可能已经自杀，索尼娅就感到非常恐惧。刚才她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互相安慰，举出成千上万个理由来证明他不会选择自杀，因此当时，两个人虽然担心，但两个人共同分担，痛苦也会轻一些。可是现在，杜尼娅走了，他已经自杀的想法又不断地在她头脑里闪现。这回，她可是真的害怕了。而恰在这时，昨天斯维德里盖洛夫对她说的话又回荡在耳边：“拉斯科利尼科夫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啊，天哪，他的自尊心那么强，又爱慕虚荣，还是个无神论者。“那么什么能支撑他活下去呢？他难道就不会选择结束生命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死了，”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绕了很久，最后，她终于绝望了。想到这里，她难过地走到窗前，窗外天已经快黑了，而且除了对面的阁楼，什么风景也看不到。她极度郁闷，心想：这个可怜的人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啊，是他，他还活着。”她的心里溢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于是就呼喊着他的名字冲下了楼。

“拉斯科利尼科夫，是你吗？你回来了呀！”索尼娅兴奋地冲到他面前，却发现面前的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天哪，这不会是鬼魂吧。”想到这里，索尼娅浑身发冷。

“啊，是我呀，小姐！难道你忘了吗？你的十字架呢？快给我吧。就按照你说的，咱们到十字路口去，现在正是时候。怎么，事到临头，你害怕了，哈，你想变卦？”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口气变得冷酷而不屑。

索尼娅吃惊地盯着他，耳边飘过他那冷冰冰的话语，让她难以相信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因此她迷惑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发现他的眼神游移不定。于是，她明白了：他的口气原来是装出来的。啊，他在说假话！

“噢，索尼娅，我想了好久，我想也许这样做会好一点儿，嗯……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对你说些什么。我每天都被噩梦缠绕，一旦黑夜到来，就会有无数凶恶、丑陋的魔鬼向我扑来。他们指责我，让我回答那些愚蠢的问题，我真是气愤极了，他们围在我身边，不停地说着那些讨厌的话，我真是忍无可忍，我冲他们叫喊，想把他们赶走，可他们就仿佛是挥之不去的阴影，总是缠绕在我身边……啊，索尼娅，我烦透了波尔菲里，我极力地避开他。我想我那好朋友火药桶中尉还是比他要好得多。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他，可是不能在这几天，因为这些天我的火气太大了。我需要冷静下来，仔细地想一想。索尼娅，刚才我与妹妹分别的时候，她只是回过头来多看了我一眼，我就生气了，挥着拳头把她吓跑了，我真是最可恶的人，不是么？天啊，我都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啦！算了，不说这些了，十字架在哪里？”

说完了这些话，他终于停下来。仿佛卸掉了一身重担，他忽然变得茫无目标。他努力在寻找什么东西，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过分的激动，使他浑身颤抖，语无伦次。

索尼娅没有说话，把他领进了屋里，从桌上的抽屉里取出两个漂亮的十字架：分别是由柏木和铜制成的。索尼娅把那个柏木的郑重地挂在他的胸前，然后分别在自己和他的面前画了个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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