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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罪与罚4（第14页）

“对，我知道，怎么啦？”

“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关于您的一切，我什么都知道，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我知道的可不仅仅是您的这样一些高尚的行为！就在傍晚，天快黑的时候，您曾经去租过房子，还拉了拉门铃，问起过那摊血，两个工人和管院子的都被您的言行举动搞糊涂了，这些我都知道。您当时的心情，我相当理解……可是，您这样做真的会把自己搞得疯疯癫癫，真的！我说的是实话！您会把自己搞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您心中燃烧着满腔怒火，可是却无处发泄；您的愤怒完全是基于义愤，因为您受到了一连串的侮辱，先是命运捉弄你，接着就是分局局长，他再次侮辱了您，所以您愤怒万分。于是您东奔西走，四处去说，您的想法是，让大家把事情的真相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这样，这一切烦心事就全都结束了，您已经让这些愚蠢透顶的猜测和怀疑给烦透了，真是烦透了。您的心情正是这样吧？我没猜错吧？但是，您这样做，只能是适得其反，您不仅会把自己搞得糊里糊涂，而且也会把拉祖米欣弄得很疑惑。因为对于这种事情来说，他这个人可真是太善良了，他的心眼真是好，这个您自己也知道。您生着病，而他却是个品德高尚的好人，所以他很容易被您的病传染，很容易……老兄，要是您心情平静下来了多好，我一定要把这些事情都讲给您听……好的，您请坐啊，老兄，看在基督的份儿上，您安心坐吧！您的脸色很不好，太憔悴了，一定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行；来，坐一会儿吧，好好休息一下。”

拉斯科利尼科夫乖乖坐下来，虽说他已经停止发抖了，可全身还在发烧，而且烧得滚烫。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那么担心他，那么友好地照料他，这无疑让他深感惊讶，他于是紧张而认真地听着波尔菲里的这番话。对于这些话，他一点也不相信，哪怕是其中的一句。可是他有一种感觉，认为自己是倾向于相信他的，他感觉自己的这一想法很奇怪。更让他惊讶不已的是，波尔菲里居然谈到了租房子的事，这真是出乎意料。

“咦，他看起来已经知道租房子的事了，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他心里暗暗在想，“而且，我是亲耳听他这么说的！”

“的确是这样，几乎完全同样的情况在我们办的案子里也发生过，这无疑是一种病态心理现象，”就在对方暗自思量的当儿，波尔菲里很快地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有一个人几乎和这一模一样，他坚持认为自己是杀人凶手，而且说得栩栩如生，煞有介事：他虚拟了一个场景，有板有眼地提出了所谓的证据，有声有色地描述了杀人的情况，把我们大家，把所有的人都搞得云里雾里，莫名其妙，真假难辨，黑白难分。可他为什么这么做呢？太奇怪了！他在某种程度上被卷进这件凶杀案，完全是无意地、被动的，绝非他心甘情愿，只不过是多少有些牵连，又不是主犯；可他不小心让凶手们有了借口，被那帮家伙抓住了他的把柄，他知道以后，变得愁眉不展，精神恍恍惚惚，疑神疑鬼的，总是处于一种恐惧惊慌的幻觉状态，于是他完全疯了，一个劲地强迫自己相信，是自己亲手杀了人！自己就是杀人凶手！最后，这件案子被递送到参政院，感谢认真负责的参政院！这个可怜人被宣判无罪，交保释放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唉——唉呀——唉呀——唉呀！老兄，你能说清楚他到底怎么了吗？如果有意让自己的神经受到刺激，日日夜夜把门铃拉得轰轰直响，还要一个劲追问那摊血，他这样迟早会引起热病，注定会的！我研究过心理学，就在实际办案的时候。你知道么，有时人会产生一种冲动，迫切地想从窗口或者钟楼上跳下去，纵身一跳，毫不夸张地说，这种感觉是让人抨然心动的。不顾时间场合只是不停不休地拉门铃也是同样的道理……这是病，不正常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是很不正常的病啊！您在害病，可你太不在意了，简直不把这个问题当作一件事情加以考虑。我郑重地建议您，去看看有经验的医生，向他请教一番；或者，您的这个胖胖的医生……说什么胡话呢，您？您老说胡话，别这样！您会弄出这些事情来，只不过神志有些不清……”

顿时，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不停地旋转。

“难道，”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难道他现在也是在说谎吗？他一直都在撒谎吗？这不可能，他不可能一直不说真话！”他事先就感觉到，对方说谎的这个想法一定会让他火冒三丈，怒发冲冠，处于盛怒之中，他甚至可能发疯。于是他赶紧把这个想法从脑海中驱走了。

“我现在十分清醒呢，还没有神志不清！”他大叫大嚷，想方设法要猜透波尔菲里的鬼把戏。“我清醒得很呢，现在我清醒着呢！难道您没有听见吗？”

“嗯，我都听见了，我也完全理解！昨天您不就说过这样的话么，您说自己还没有神志不清，还刻意特别强调说，您并不是处于丧失理智、神志不清的糊涂时期！对于您所能表达出来的所有一切，我统统都理解！唉——！但是，我的恩人，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啊哈，您能耐心听我说说这个情况，我表示由衷的感谢。假如，关于您杀人犯罪，或者因为某种主观或者客观的因素被卷进这桩该死的案件的说法确实是事实，那么您还一再强调，您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在神志失常的时候，恰恰相反，您是在完全清醒的时候干的，有这样傻的么？而且，您还是特别着重指出，那么执拗地特别强调，着重指出——唉，您说，这会是正常吗，这会有可能吗？我想，事实绝非像您说的那样。如果您真的觉得自己有罪，那么您应该强调——您一定会强调指出，您之所以失手杀人，是因为您当时神志失常，思维紊乱！难道不是这样么？对，就是这样的，对不对？”

他的问话中含有某种狡黠的意图，这完全可以听得出来。拉斯科利尼科夫看见波尔菲里俯身面对着他，当然也有所觉察。他赶紧靠到沙发背上，靠得紧紧的，躲开直直盯着自己的波尔菲里，他也直直盯着波尔菲里，满腹狐疑，也不吭声。

“我还可以说说拉祖米欣先生的事情，也就是说，昨天他要来跟我谈，是他自己主动这样做，还是受您指使才来的呢？依我看，您应该坦白交待，他并不是自己主动来的，他隐瞒了受您教唆的恶劣事实！可您呢，您倒好，您毫不隐瞒！恰恰相反，您是在一而再地强调说，他是受您怂恿才来的！他受了您的指使！”

拉斯科利尼科夫感到背上一阵凉意，他感觉自己从来也没强调过这一点。没有。

“一直以来，您都没有对我说实话，”他张嘴说，说得很慢，显得有气无力，他撇了撇嘴角，微微一笑，笑得很勉强，近乎病态，“您想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误认为我的全部把戏都在您的掌握之中，甚至我将怎样回答您事先也知道了，您是不是又想向我显示您的这一高明手段呢？”他慢腾腾地说，几近绝望地感到，他所说的话、他要说什么话都已经不可能再经过细细琢磨考虑了，“想要吓唬我，这就是您的想法……或者，您这么做只不过是在无情地嘲笑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仍然死死盯着波尔菲里，眼里突然闪烁着那熊熊燃烧的极端愤恨的怒火。

“一直以来，您都没有对我说实话！”他叫嚷起来，声音很大，“对于一个犯罪的人而言，那些瞒不住的事情就尽可能不隐瞒，坦诚相告好了，您自己非常清楚，这是最精明的办法。对您，我不相信！”

“真是随机应变啊，您！”波尔菲里呵呵笑了，“老兄，您有偏执狂，我真拿您没办法。这么说，您是不相信我了？但我老实告诉您，您对我早已经相信了，至少已经相信四分之一了，可我不能就此满足，因为我对您真的很喜欢，我是真心诚意地希望您好，所以我要让您完全相信我，充分相信我。”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嘴唇有了些微颤抖。

“是的，我真心希望您好，最后，我想对您说的是，”波尔菲里接着说下去，他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手臂，抓住他胳膊肘稍往上面一点儿的地方，动作是那么轻柔，那么友好，“最后我想真心提醒您：请您千万要小心自己的病，照顾好自己。再说，您家里的人都到您这儿来了，请您也替她们想想。您怎么可以吓唬她们让她们为您担惊受怕呢？您应该尽您的义务，让她们生活得无忧无虑，优越舒适……”

“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呢？而您又是怎么知道我的家庭情况的？对于我的事，您这样感兴趣，到底是何居心？也就是说，我处于您的监视之下了？而且，您还故意想让我知道，您正在监视我，不是这样吗？”

“老兄！我所知道的，所了解到的这一切就是从您这儿，从您自己嘴里得到的啊！是您自己不留心，您一旦心情激动、情绪高涨，您就会告诉我和别人您的所有一切，都不用我们问您。当然我还有别的途径了，昨天我还了解到许多详细的情况，都挺有趣的，这些是从拉祖米欣先生那儿，从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那儿了解到的。呵呵，您瞧，我的话都被您打断了，但我还是坚持要告诉您，您的神经太紧张了，这样也许您对事物的看法会有所偏差，虽说您很聪明。嗯，就比如说拉门铃这件事吧：作为一个侦查员，我掌握了这么宝贵的材料，这么重要的事实（这些都是原封不动的事实，难道不是吗！）可我毫无保留，我一五一十都告诉您了，从这件事情当中您还看不出一些奥妙来吗？假如我对您还有哪怕一点点的怀疑，我能做到这样吗？如果我还怀疑您的话，我就不会这样了，我就会首先打消您的戒心，让您根本看不出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就这样，我让您的思想受到误导，让您作出完全相反的判断，然后来个突然袭击，就好像拿着斧头背朝您的天灵盖猛地敲上一通（我用的是您的说法），让您晕天黑地，不知所措，然后像连珠炮似的问您：‘我想请问先生，就在昨天晚上十点多钟，嗯，差不多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您怎么会在被害的老太婆屋里？当时您在干吗？您干吗要拉门铃？干吗要问那摊血？您还把管院子的人搞得稀里糊涂，只顾叫他们送您到警察分局，送您到中尉局长那里去，您说，您的动机是什么？’我应该这么做才是啊，如果我对您还心存怀疑的话。然后呢，我就该照规章手续办事了，录取您的口供，对您进行彻底搜查，还有，或许还应该拘留您……可我对您毫不怀疑，您也看到了，我没有这样做，不是吗！我在不厌其烦地提醒您，您被蒙蔽了，什么事实也看不到，您对事物的看法有偏差，或者直接说，根本就是错误的！”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全身颤抖了一下，对这一切他不但尽收眼底，还看得一清二楚。

“您在撒谎，一直都是！”他叫得很大声，“您一直都没说实话，尽管我对您的目的并不了解……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您刚才所说的并非这个意思……您没有说实话！”

“我没有对您说实话？”波尔菲里接着往下说，他脸上仍然是以往那种得意而讥讽的神情，虽然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急躁。看来，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对他印象不佳毫不在乎。“我没有对您说实话？您再回忆一下我刚才对您有多么好（以我一个侦查员的身份），我千方百计地帮助您，给您暗示，提供各种手段来帮您辩护，为您寻找心理学上的凭据，包括‘这时生了疾病’、‘精神失常’、‘做梦’、‘幻觉’、‘遭受了人格上的侮辱’、‘抑郁症’还有‘分局局长’等等，您想想我是不是都做了呢？啊？哈哈——嗯——哈！但是——我顺便提一句，这些心理学上的辩护手段、借口或者狡辩都是毫无科学根据的，而且指不定会给您带来祸害还是福音呢。您完全可以说：‘生病了’、‘精神失常’、‘做梦’、‘幻觉’或者‘记忆模糊’之类的托词，但是，我的老朋友，怎么会这么巧，正好在生病和精神失常的时候，就会做这样的梦，就会产生这样的幻觉而不是别的什么，真是巧合吗？难道做别的梦、产生别的幻觉不可以吗？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呢？哈哈——哈——哈！”

拉斯科利尼科夫瞄了他一眼，神情倨傲而轻蔑，有点不可一世。

“简单一句话，”他高声地说，态度坚决，一边站起身来，同时稍微推开波尔菲里，“简单一句话，我想明白一点：我是否受到你的充分信任，是，还是不是？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请您坦率地告诉我吧，请您快点儿，马上就说！不要再犹豫！请你把对我的所有的看法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跟您相处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唉，跟您打交道太让我为难了，”波尔菲里高声叫道，他一点也不感到惊慌失措，脸上反而流露出快乐而又狡黠的神情，“您干吗要知道，要知道这么多呢！麻烦不是还没有找上您吗？您拼命地说：给我，给我火！我要玩火！这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还有，您这么坐立不安是为什么呢？您愣是执意要自投罗网，这又是为了什么？啊？呵——呵呵——呵呵！”

“我再告诉你一遍，”拉斯科利尼科夫暴跳如雷，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分贝，“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您要忍受什么？对事实的真相充耳不闻么？”波尔菲里打断了他。

“您不要这样讥讽我！我不要忍受这些！……我告诉您，我忍无可忍！……我不能任人嘲笑，也不要这样受人欺侮！……您听清楚！您一定要清楚我的感受！”他高声大喊大叫着，又挥动拳头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

“嘘，轻点儿，别这样大吼大叫！小心别人听到！您要小心从事——这是我对您的郑重警告，我是当真的，不是在说笑！”波尔菲里压低声音说，他仿佛一下子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不再保守秘密了，也不再含糊其辞了；刚才他的脸还是那种女性特有的温和而柔弱的神情，而现在，他简直就是在颐指气使，皱着眉头，神情很严厉。好在这件事情转瞬即逝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原本是不知所措的，可他突然变得盛怒；虽说他怒不可遏，气得快要发疯了，可他还是服从了对方的命令，说话果然小声多了，这可是件怪事。

“我不能任由别人折磨我了，”就像刚才那样，他压低了声音说，他突然意识到，他不能不服从命令，这样一想，霎时间，痛苦和憎恨在心中来回地窜，这简直就是火上加油，“您尽管逮捕我好了，还有搜查，我悉听尊便，不过，不要戏弄我，你一定要按手续办事！您要是……”

“请您不要担心手续问题，老兄，”波尔菲里打断了他的话，先前那种狡猾的微笑又在他脸上浮现出来，他甚至好像在煞有介事地欣赏和玩味拉斯科利尼科夫，“现在我是请您来随便聊聊的，咱们相处得很融洽嘛，这样很好，就像在自己家里那样请您来做客，完全是这样，非常友好！”

“您的友谊？我不稀罕！您的友谊我还看不上呢！我想您一定听到了！我拿起帽子来，这就离你远远的。你走着瞧好了！哼，现在还有什么好谈的呢？你都想逮捕我了！哼！”他一把拽住帽子，走向门口。

“难道您把意外的礼物忘了吗？难道您就不想看看？”波尔菲里笑得很诡异，他在门口一把抓住对方胳膊肘稍微往上一点儿的地方，拦住了他，不让他走。拉斯科利尼科夫给彻底惹火了，因为这小子越来越肆无忌惮了，简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意外的礼物？什么东西呀？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骤然站住了，惊恐不安地瞅着波尔菲里，疑惑地问。

“这是一个您绝对想不到的人，喏，就在我门外老老实实地坐着呢！呵呵——呵呵——呵！（他弹出一个手指头，微微指了指隔板上的房门，那门通往他那套公家楼房。）我把门锁上了，锁得很结实，放心好了，他跑不脱的。”

“有一个人？什么古怪的人啊？他在哪里？你在耍什么鬼把戏？……”拉斯科利尼科夫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到那扇门前，门锁住了，他怎么使劲也打不开。

“哈哈，门早就锁好了，你别白白浪费力气了！好好瞧瞧，钥匙在我这儿！”他真的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明晃晃的钥匙，在拉斯科利尼科夫面前有意地晃来晃去。

“你这撒谎的家伙！”拉斯科利尼科夫终于忍无可忍，高声叫嚷起来，“你一直都在说谎！你这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波利希涅利[196]！”说着，他看见波尔菲里虽然并不胆怯，却正在朝门口退缩，更加怒火中烧，便猛地扑了过去。

“啊哈，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他猛地一下跳到波尔菲里的跟前，“你对我说谎话！你捉弄我，想让我暴露自己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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