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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对金瓶梅中色情文字的评点（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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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刘心武评点全本〈金瓶梅词话〉》中涉及色情文字部分的评点。这里引录的已将所涉及的原文全部删除，仅保留评点部分，以供读者参考。】

第四节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

话，这里指男性外生殖器。此书中有时还用“鸟”（“屌”）、“膫子”、“行货子”等来称谓。这里还描写到西门庆的外生殖器根部戴着托子——是当时男性中流行的加强外生殖器勃起与坚挺度的性工具。这是色情文字。色情文字与情色文字的区别在哪里？色情文字直接描写性器官，给予阅读者感官刺激，唤起性欲。情色文字虽然也写性行为，但一般不直接描写性器官，并且意在唤起阅读者对健康的性关系的审美愉悦。同样产生在明代的戏曲剧本（传奇）《牡丹亭》，其作者汤显祖在《惊梦》一折中，表现书生柳梦梅与小姐杜丽娘梦中幽会，发生性关系，有“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等词语，但那不是粗鄙的感官刺激，而是优美的性爱颂歌。当然，在中外古今繁多的涉及性关系的文学作品中，色情与情色的分界线有时也很难划分。

写完男性生殖器，又具体入微地描写女性生殖器。确实“少儿不宜”。但对于心性成熟的成人读者而言，大可“见怪不怪”。

第八节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多种“洁本”《金瓶梅》将潘金莲与西门庆的这两句对话删去。这是写性交时的动态。当代社会的读者对“在盖子上烧一下儿”恐怕不那么能明白。根据俄罗斯生理学家巴甫洛夫（1849—1936）的“条件反射”学说，声、光、色、味等具体的事物构成了“第一信号系统”，而语言文字则构成了“第二信号系统”。动物如狗，经过训练，会在“第一信号系统”诱发下产生预期的反应。只有人类，才具有通过“第二信号系统”产生反应的能力。听“黄段子”，读色情文字，之所以会产生性联想，乃至达到性冲动，是因为一般人大多能把语言文字所描述的事物根据自我生命经验“翻译”“还原”成具体的事物，从而出现“条件反射”。由于《金瓶梅》毕竟是四百多年前形成的文本，虽非文言，而那时的白话跟如今的普通话相差很多，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方言俚语，当下的读者阅读这些“第二信号系统”时，“翻译”“还原”的能力肯定有限。所以，到了现在还怕阅读者因这些文字而堕入淫秽，对《金瓶梅》必加删节而印行，实在没有必要。过去色情表现为“第一信号系统”的主要形式是图画（春宫画），近当代社会除了图画雕塑，更有越来越发达的视听手段，香港的3D版《金瓶梅》不难找到，如果是单纯追求性方面的强刺激，去看三级色情片岂不比从一百万字的书里寻觅一万多字的“第二信号系统”表达方便得多、痛快得多？我以为，成年读者阅读全本《金瓶梅词话》，重点应是体会书中所揭橥的世道与人性，但连带读到些色情文字也无妨。

第十节义士充配孟州道妻妾玩赏芙蓉亭

“品箫”就是口淫，是性行为之一种。《金瓶梅词话》里惯常用诗词曲赋来表现种种性行为，这些“第二信号系统”的符码，常令当代刚迈入成年人队伍的年轻人觉得拗口乏味。

第十六节西门庆择吉佳期应伯爵追欢喜庆

具体写到勉铃这种性工具。《金瓶梅》产生的时期，从皇宫到市井，互动着发展出兴盛的性文化。那时男性如西门庆那样随时带着“淫器包儿”，做爱时使用淫器以增加“性趣”，是普遍的行为。现在许多地方有“成人用品商店”（性商店），里面提供种类繁多的“助兴”工具。但是现在正规的“成人用品”一般都力求不产生或尽量减少对人体健康产生副作用，此书中讲到的“勉铃”，可能对妇女阴道黏膜造成伤害，不知当今世界上还有使用的否？

第二十七节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写得好细腻。回后有评盼一读。

这一回“洁本”大都会删去“醉闹葡萄架”的大段文字。这一回对西门庆和潘金莲在光天化日下那酣畅淋漓的“性爱行为艺术”的描写，达到色情文字的极致，不但把性行为的几种姿势、性工具的利用、性器官在高潮前后及最高潮时的形态、性享受的细微感觉……生动地组合成了“第二信号系统”的密集符码，给予阅读者强烈的感官刺激，而且，其实西门庆与潘金莲的这种“醉闹”，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做爱，而形成了SM（sadomasochism），即虐恋，当然，前面和后面写西门庆的性行为，如鞭打、肉上点香，都是虐恋，但这一回所写更是“有创意的虐恋”。这些具体而生动的描写，比用一首诗或一阕词一首曲来形容，效果显著多了。这应该是此书色情文字中最精彩的部分。色情文字，是人类文学发展进程中无可避免的东西，许多含有这种文字的文本，都曾遭到所在国度、地区的政治家、道德家的禁止、取缔，却又大多在流逝的岁月里顽强地流传了下来，并且有的原来被斥责为“违德”的“色情书”，如英国戴维·赫伯特·劳伦斯（DavidHerbertLawrence，1885-1930）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小说，到二十世纪后期终于被认为是杰出的文学作品，被广泛地接受，甚至进入世界文学经典的名单。那么，《金瓶梅》里如“醉闹葡萄架”这样精致的色情文字，是否因为生猛鲜活，就可以晋级为情色文字呢？我的回答是否定的。色情文字再生动，没有形而上的内涵，依然是色情的东西，有自制力的成年人可以从容阅读，缺乏自制力的读者，即使是成年人，还是难免被其蛊惑，而产生出不雅的冲动，对于未成年人，无论少男还是少女，还是不适宜阅读的。中国古典文学中，色情与情色各自有其源流，《金瓶梅》的色情，到清代由《肉蒲团》（李渔著）《姑妄言》（曹去晶著）等大发扬，《姑妄言》甚至一直“妄言”到去具体描写人兽交。而元代的《西厢记》，明代的《牡丹亭》，其情色传统，到清代的《红楼梦》中又有大发扬。《姑妄言》的作者，可能与《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属于一个宗族，成书比《红楼梦》早些。《红楼梦》中如写贾瑞的故事，写贾琏与府中仆妇乱搞，有些涉及性的文字，也会偶尔出现生殖器的名称，但绝无关于生殖器及性交的具体描写，是很清洁的文本，全书“大旨谈情”，是把“情”置于“性”之上的，其中“男一号”贾宝玉与“女一号”林黛玉，他们钟情于《西厢记》《牡丹亭》，男女之情极深，然而是精神至上的。《红楼梦》是有形而上的文本，《金瓶梅》是只有形而下的文本。但它们各自代表着一种美学取向，既然已经存在，也就都将久远地流传下去。

第二十八节陈经济侥幸得金莲西门庆糊涂打铁棍

写屌的“软瘫”与“暴怒”的形态，十分精确。此类色情文字入眼，读者是否难堪？其实也不必惊惊咋咋。社会的变迁中，某些“第二信号系统”的色情符码，已经渐渐转意并被普遍接受。2012年起，大陆网络上出现“屌丝”一词，并被广泛使用，流布极广。其实“屌”就是“鸡巴”，“屌丝”就是“鸡巴毛”的意思，按说是十分不雅的词语，但如今却频频被青年男女拿来自嘲，大概的转意是卑微、猥琐、渺小、另类，等等，在电视上的相亲节目里，常有妙龄未婚少女自称“我是屌丝”，以至于出现了“屌丝女士”的“族群”，当然，更不乏以“屌丝男士”自许者。电视节目中，打字幕时，可能是因为“屌”的含义实在太色情了，并且也难写，写出来有的人也不认识，就写成“吊”，但“吊丝”也仍是指男性外生殖器根部的阴毛，出现在大众观看的电视节目里，细想真的令人惊诧莫名。既然当下“屌丝”都已经堂而皇之地登上电视了，我们又何必禁止全本《金瓶梅》的印行呢？

有的人买到《金瓶梅》，翻阅后发现是删节本，非常不高兴。这是可以理解的。对于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来说，限制他阅读全本《金瓶梅》，是缺乏一种人格上的尊重。但是，有的人也确实对《金瓶梅》缺乏准确的了解。《金瓶梅》里的色情文字，充其量只占全书的五十分之一，这个文本的价值所在，还是对明代市井生活的生动描绘（虽然它托言所写是宋代故事），以及对人性的冷静揭示。抱着“看《金瓶梅》图的就是看那些色情描写”的心理，到头来恐怕也是难以通读终卷，会感到失望败兴的，不仅是因为其中的色情文字淹没在大量的非色情文字中，也是因为其色情描写往往是前后雷同，又往往以打油水平的诗词敷衍填塞，读多了会产生疲劳。有位朋友跟我说，他头一回拿到无删节的《金瓶梅》，兴奋至极，忙匆匆地寻觅色情段落，但是翻阅到一半，就渐渐生出厌倦，最后甚至感到反胃。当然，也会有人看电影就爱看“毛片”，看小说就爱看色情文字，只要他不将那种私密的爱好化为下流的行为，也就随他便吧。

第三十八节王六儿棒槌打捣鬼潘金莲雪夜弄琵琶

淫器包里有七种做爱工具。

勉铃可以通过滚动发声刺激女性阴户黏膜以增强对男性入侵的渴望。另有一种说法，是源于缅甸，体积只如豆大，里面有鹏鸟精液淋过的石子，可放置在男性生殖器龟头蛙眼内，再送入女性阴户。

银托能够使阴茎充血后轻易不回流。硫磺圈套在龟头上，可以“烧”女性的外阴与内阴，促进淫水流溢。脐膏贴于肚脐，可以使膏药中的成分通过肚脐传达到体内，增强阳具抽动的力量。

这一回没有具体写到悬玉环、相思套和药煮的白绫子的使用。悬玉环顾名思义应用玉制成，作用应与银托子类似，使用了银托子，一般也就不必再使用悬玉环了。白绫子可以捆住阳具根部达到与悬玉环、银托子同样的作用。相思套应是一种女性用来自慰的工具，当男性阳具不举时，男性也可以用其插入女性阴户求得快感。这些解释仅供参考。有的《金瓶梅》研究者专门探究这些性爱“情趣用品”的形态、功能、源流及在现代社会所转化为的东西，或为什么被淘汰，不要鄙夷这些研究，性文化是一门正经的学问，性爱工具的历史及现状与未来发展趋势，关乎人类生存的一个方面，心性成熟健康的成年男士与女士都应该有所了解。

除了阳具插入阴户抽动，也无非就是口交与肛交。把男女做爱的生物特性看破，面对这些色情文字真可以淡定浅笑。偶涉色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堕入色情渊薮而不能自拔。

第五十节琴童潜听燕莺欢玳安嬉游蝴蝶巷

除了前面提及的那几种淫器，又添了胡僧药，其功能类似当下流行之“伟哥”。不过这药为外敷，而“伟哥”为内服。

中国俗世俗人多知饮冷水可以快速中止阳具勃起。

第五十一节打猫儿金莲品玉斗叶子经济输金

前面的色情文字，大体还是表现性享受。到西门庆使用胡僧药以后，写他与妇人无节制地纵欲，享受就渐渐要转化为难受了。

第七十九节西门庆贪欲丧命吴月娘失偶生儿

虽然此回后仍有若干色情文字，但写到西门庆纵欲而亡，此书的色情描写达于高潮，特别是关于西门庆肉战后“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已”那样令读者骇然的描写，确实也多少有劝诫节制肉欲的成分。但此书对西门庆那越来越狂放的性索求谴责不多，而将西门庆的淫乐暴亡归结为潘金莲“腰间仗剑斩愚夫”，完全是一种男权社会的“偏理”。

一位耄耋老翁，是资深革命干部，离休后有次跟我聊《金瓶梅》，他说他读《金瓶梅》，主要还是通过西门庆这个角色，来探究市井商人流氓如何混迹到政权结构之中，以理解封建社会的政治、经济、世道、人心。他坦承自己和配偶的性交几十年来都是“简单一贯制”，都是在夜晚，都是在灭灯的黑暗中，都是他在上配偶在下，从未尝试过别的方式，更从未有过口交与肛交，除使用过避孕套外，从未使用过其他性工具，他们的婚姻持续几十年，生儿育女，基本和谐，算得白头到老，但他们从未有过仔细欣赏对方胴体的行为，亲过嘴，却从未舌交过，他认为他们那样的性关系也挺好的，但是，他又坦承，因为他具有相当高的行政级别，因此他能获得按行政级别设门槛的官印全本《金瓶梅》，初看到那些色情文字时，有“不堪入目”之愤，但是看多了，也就觉得“挺热闹的”，说穿了，就是那些色情文字，对他起到一种代偿作用，他以阅读色情文字来填补了自身性生活中的不足，他说，他之所以多年来没有犯“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除了道德、纪律的约束，也是因为有《金瓶梅》可以私下阅读，有其中的色情文字代偿，也就消磨了“犯生活作风错误”的性冲动。他又跟我说，他的同代人里，那些乱搞女人的，恰恰是有资格读全本《金瓶梅》，却并没有去读的家伙。这位耄耋老翁所言，聊资参考。

第八十三节秋菊含恨泄幽情春梅寄柬谐佳会

第三十八回写到淫器包里有七种物件，这里又提到里面有“颤声娇”，第二十一回和第五十一回已写到过这东西，应该是一种涂在性器官上以增强双方快感，特别是让女方兴奋不已地叫床的膏药。

第九十六节春梅姐游旧家池馆杨光彦作当面豺狼

书里在前面就写到西门庆鸡奸书童，西门家原来的女婿陈经济倒霉以后，被人鸡奸，九十三回更有具体描写，到这一回又写到陈的不堪状况。有人可能会问：这是写同性恋吗？回答是否定的。同性恋，应该是发生在同性之间的由相互爱慕而产生的行为，包括性行为。无论是西门庆鸡奸书童还是侯林儿等鸡奸陈经济，都不过是一种将同性暂时来替代女性的皮肤滥淫的下作行为。其实书里暗示出，春梅和潘金莲倒很可能是一对动过真情的同性恋人，但并未正面写到她们之间的亲密行为。中国古典文学中算是比较成熟的表现同性恋的作品，应是清代道光年间陈森所撰的《品花宝鉴》，里面虽然也写到一些西门庆、侯林儿式的拿俊俏男性作为女性代偿物的淫棍，但其中的主要人物却是有精神交流支撑的同性恋人，他们超越了“皮肤烂淫”而能达于灵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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