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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妇抛雏(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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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妇抛雏

即便是“千里眼”,穿越的也是距离,而不是时间,明天会发生什么,很难预先获取答案。虽然在书斋里,已经能够清晰地听到卢沟桥的阵阵炮声,但文人们不乏单纯的幻想,认为这可能闹腾一两个月,握手言和,便彼此相安无事。埋首于甲骨文研究的闻一多,1937年7月17日在给当时于武汉省亲的妻子高孝贞信上说:“今天早晨起来拔了半天草,心里想到等你回来看着高兴。荷花也打了苞,大概也要等你回来开。”(《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285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12月版)他想不到,花开花落,这一仗打了八个春秋;也不会预知,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北平的这个家了。

聚散离合,是战争年代寻常故事。然而,不论谁是主角,都免不了一番心灵的煎熬。在济南的老舍,望着刚出生的小女儿,另外两个年幼的孩子,以及病弱的妻子,陷入了“走,还是不走”的痛苦选择中。走,兵荒马乱,一家大小折腾得起吗?不走,“我怕城市会忽然的被敌人包围住,而我作了俘虏。死亡事小,假若为怕被他捉去而被逼着作汉奸,怎么办呢?……一个读书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一点气节”(老舍:《八方风雨》,《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第376页)。他几次把小皮箱打点好,又几次把它打开。到不得不走的一天,临出门居然说:“到车站看看有车没有,没有车就马上回来!”这可真不是说走就走的旅行!逃难中,老舍“最难过的时候是每晚十时左右”,“自恨使我睡不熟,不由的便想起了妻儿”(老舍:《一封信》,同前,第354页)。

沈从文也在独自怀想妻儿,在武汉,在长沙,在沅陵,在昆明。那年8月12日离开北平时,他的二儿子虎雏还不到两个半月大。从此,这个爱写信的丈夫,每到一地,给妻子张兆和信的中心内容都是:你们什么时候来?你们怎么还不来?!这是与当年的湘行书简决然不同的信,尽管收信人是同一个人。这些信,言辞中充满焦虑、猜疑、指责,沈从文甚至说:“你即或是因为北平有个关心你,你也同情他的人,只因为这种事不来,故意留在北京,我也不妒忌,不生气。……我觉得爱你,但不必需因此拘束你。……我准备牺牲。有痛苦,我忍受痛苦。”(沈从文1937年11月6日复张兆和信,《沈从文全集》第18卷第263页)小说家的想象力在离愁别绪的搅拌下膨胀得更为迅速。次年,沈从文说:“倘若我们生活在委屈你外一无所得,我决不用过去拘束你的未来行为。你即或同我在一处,你还有权利去选择你认为是好的生活。”(沈从文1938年8月19日致张兆和信,《沈从文全集》第18卷第330页)这是分手宣言吗?正像沈从文自己说的,离了张兆和,“便容易把生活转入一种病态,终日像飘飘荡荡”(沈从文1937年11月6日复张兆和信,《沈从文全集》第18卷第261页)。这也是战争引起的情感发炎吧?

“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郭沫若的诗没有儿女情长,其实1937年7月25日那天,他四点半就起来,给妻子和四儿一女都写了留言,他要离开日本回国。妻子醒了,没有意识到离别在即,“揭开蚊帐,在安娜额上亲了一吻,作为诀别之礼”,“我向金鱼诀了别,向栀子花诀了别,向盛开着各色的大莲花诀了别,向园中一切的景物诀了别。心里默祷着妻儿们的和一切的平安……”(郭沫若:《由日本回来了》,《革命春秋》第41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的确是“诀别”,这个家此后再也不曾团聚。我们印象中的闻一多,总是那个叼着烟斗的大胡子,是拍案而起的诗人,然而,战争让每一个人何其虚弱,他给妻子信上说:“亲爱的,我不怕死,只要我俩死在一起。我的心肝,我亲爱的妹妹,你在那里?从此我再不放你离开我一天,我的肉,我的心肝!你一哥在想你,想得要死!”(闻一多1937年7月16日致高孝贞信,《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285页)……今天在清理战争的灾难时,我们统计死了多少人,损失了多少财物,然而,它带给每一个人的心灵创伤,又怎么去统计呢?

2015年7月9日傍晚于竹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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