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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永乐十四年,仲春二月。凤翔府。
连绵数日的霏霏细雨,将这座关中古城浸润得如同浸饱了水的旧帛。城西“博古斋”的后院小轩内,却蒸腾着一股与窗外春寒格格不入的燥热。掌柜李半城佝偻着精瘦的身子,凑在一盏摇曳的豆油灯下,枯瘦如鹰爪的双手紧握着一方刚从泥水里刨出来的物件——一具尺许见方的青铜匣。
匣体遍布墨绿铜锈,被泥浆糊得面目全非,唯边角处露出些许繁复的缠枝莲纹,线条古拙遒劲,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岁月气息。窗棂外,庭院里那株老梨树被雨水洗得新叶透亮,几簇早开的白花在料峭春风中瑟瑟发抖,清冷的湿气丝丝缕缕渗入轩内,却丝毫驱不散李半城心头的灼热和空气中弥漫的、源自铜匣本身的阴冷。
“错不了…错不了…”李半城口中念念有词,小眼睛里精光四射,贪婪与兴奋几乎要溢出来。他小心翼翼地用细毛刷蘸着特制的药水,一点点剥离匣上的陈年污垢。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顺着指骨直透心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寒意。这匣子,是他花了大价钱,从城南三十里外那座已被朝廷查抄、荒废破败的“开元寺”废墟里淘弄出来的。月前,官府清理寺产,拆毁大殿,这铜匣被深埋在倾倒的药师佛莲花座下,裹着厚厚的淤泥,若非他李半城在古物堆里打滚几十年练就的火眼金睛,差点就当成废铜烂铁送进熔炉。
刷子拂过匣盖中央一个隐秘的凹槽,李半城屏住呼吸。他取出一根特制的、前端弯曲的钢针,屏气凝神,如同开启一件稀世珍宝的锁钥。只听“咔哒”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入耳的机括弹响,在寂静的轩内显得格外惊心。
李半城的心跳骤然加速,喉结上下滚动。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朝圣般的虔诚与赌徒揭盅的狂喜,缓缓掀开了沉重的青铜匣盖。
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扑面,也没有想象中的异香扑鼻。匣内衬着早已朽烂成絮状的深色丝绒,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凝固的污血。丝绒之上,静静躺着一面物件。
是一面铜镜。
镜体不过成年男子巴掌大小,乌沉沉的,仿佛吸尽了周遭所有的光线。镜缘一圈浅浅的夔龙纹,历经千年风霜,已被岁月磨蚀得模糊不清,如同沉睡巨兽模糊的鳞爪。镜钮古朴,形似一弯上弦残月,阴刻的线条简洁而冰冷。最引人注目的,是镜背。整面镜背竟是以极其精妙的失蜡法,一体浇铸出一朵盛放的九瓣重台莲!莲瓣层层叠叠,线条饱满流畅,每一道叶脉都清晰可见,透着一股庄严又妖异的华美。而在那莲心正中央,却有一处微小的、不规则的凹陷,颜色暗红近黑,如同凝固的血痂,又似莲心一点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与周遭古朴沉静的青铜质地形成刺目的对比。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随着匣盖的开启,如同无形的冰蛇,瞬间缠绕上李半城的全身。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指尖鬼使神差般,轻轻抚向镜背那朵九瓣莲纹,尤其是莲心那点诡异的凹陷。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刹那——
“嘶……”
一股极致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如同淬毒的钢针,猛地刺入他的指腹,顺着经络直冲骨髓!李半城惨叫一声,触电般缩回手,整条胳膊都瞬间麻痹,指尖肉眼可见地泛起一层灰白色。
惊魂未定之际,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乌沉沉、本该只映照出模糊人影的镜面,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并非反射油灯的光芒,而是镜体内部,自生出一层幽暗、粘稠、如同深潭腐水般的绿光!这绿光如同活物般在镜内缓缓流转、荡漾,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阴森气息。绿光水波的中心,光影扭曲变幻,竟渐渐凝聚出一张女子的侧脸!
云鬓高挽,发髻间簪着点翠步摇,虽只露半面,已显露出惊人的清丽轮廓。蛾眉淡扫,鼻梁挺秀,下颌线条优美而脆弱。只是那眉眼之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凄楚与幽怨,仿佛承载了世间无尽的悲苦。最令人心头发紧的,是她眉心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小痣,在幽绿的镜光映衬下,红得刺眼,红得妖异!
这张凄美的侧脸在绿光中仅仅浮现了一息,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瞬间荡漾、破碎,化作缕缕绿烟,消散于无形。镜面重归乌沉,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轩内死寂,只有李半城粗重的喘息和豆油灯芯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他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印堂处不知何时已笼上了一层不祥的青灰死气。然而,短暂的惊骇之后,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
“通灵宝镜!果然是通灵宝镜!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他猛地攥紧拳头,枯瘦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只剩下对泼天富贵的渴望。他迅速盘算着:凤翔府首富柳员外,家财万贯,膝下唯有一女,名唤柳月娘,年方二八,性情娴静,尤爱收集古镜珍玩,为此一掷千金在所不惜。这面蕴藏如此诡异灵异的唐宫古镜,简直是上天赐给他李半城敲开柳家金山银山的敲门砖!只要操作得当,何愁不能赚个盆满钵满?
至于指尖的刺痛、镜中的幻影、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都被他强行压下,归咎于年代久远器物自带的“阴气”罢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铜镜放回匣中,合上匣盖,仿佛关住了一个不安分的幽灵,也关住了自己心头最后一丝疑虑。窗外,雨丝渐密,打在早春新长出的黄桷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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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雨霁天青。柳府后花园深处,一座精巧雅致的二层绣楼临水而建,名曰“撷芳楼”。楼外梨花似雪,落英缤纷,暗香浮动。楼内,熏炉吐着袅袅甜香,气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柳月娘一身鹅黄春衫,外罩月白比甲,青丝松松绾起,斜插一支白玉簪,正倚在窗边软榻上,望着楼外如雪梨瓣出神。她生得极美,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一双眸子,清澈得如同山间溪水,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只是此刻,那双眸子里却笼着一层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翳。丫鬟春桃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锦盒侍立一旁,盒中正是李半城献宝般送来的那面九瓣莲纹古镜。
柳员外年约五旬,富态的脸上此刻堆满了忧虑。他捻着颌下短须,看着女儿略显苍白的小脸,沉声道:“月娘,为父知你爱镜成痴,可此物…此物透着邪性!那李半城送来时,为父便觉心头发悸!那镜背莲心一点血洼似的凹陷,绝非吉兆!不如…”
“爹爹,”柳月娘转过头,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眼波流转,瞥向那锦盒,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求,“女儿见过无数铜镜,从未有如此古拙奇诡之器。您看那九瓣莲纹,何等精妙?定是前朝宫闱秘藏。女儿只是赏玩,绝不妄动,可好?”她伸出纤纤玉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探向锦盒。
柳员外看着女儿眼中那份纯粹的痴迷与祈求,心中一软,长叹一声,无奈地挥了挥手。春桃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
乌沉沉的铜镜再次暴露在空气中。撷芳楼内明媚的春光仿佛瞬间黯淡了几分,一股无形的阴冷悄然弥漫开来。柳月娘的目光一触到那镜背妖异的九瓣莲纹,便再也挪不开了。她如同被蛊惑般,伸手将铜镜取出。
入手冰凉刺骨,那股寒意顺着掌心直透心脉,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但随即,一种奇异的、仿佛灵魂深处被熨帖的舒适感涌了上来,驱散了那点不适。她如同着了魔,迫不及待地将铜镜翻转,欲揽镜自照。
就在镜面即将映出她容颜的刹那!
“叮——!”
她皓腕上戴着的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镯,无意间磕在了坚硬的镜缘上!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一点温热的、细小的血珠,从她白皙细腻的手腕内侧沁出,如同清晨花瓣上滚动的露珠。在柳员外和春桃惊骇的目光注视下,那点血珠竟似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镜背——那九瓣莲纹正中央、那点色如凝血、形似伤疤的凹陷之中!
“小姐!”春桃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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