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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卢鸿亦是住在此前见过的那些草屋之中,然而,当随着那卢望之和裴三郎一路前行到了山崖之下时,他再一次发觉,今日之行确实是处处出乎意料。山崖旁边的那些藤蔓就犹如天然的屏障,将其拉开,一个岩洞便呈现在眼前。走入其中,乍然昏暗下来的光线让他很不习惯,更可气的是走在最后头的崔俭玄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头好一会儿,突然窜上前来伸手扳住了他的肩膀,吓得他当即打了个激灵。
“你这是干什么!”
“杜十九,我讲义气地和你一块过了最后一关,这黑漆漆的地方,你也得讲义气拉我一把……”崔俭玄一面说一面忍不住靠近了杜士仪两步,随即使劲吞了口唾沫,老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道,“我从小就……就怕黑怕走夜路……”
杜士仪险些没被这奇葩的缘由给气乐了,这又不是山洞探险,这是去见未来师长的,而且前头还有人带路!
话虽如此,眼见这个和女子一般牙尖嘴利的崔十一郎还是第一次露出这般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只能没好气地任由其按着自己的一边肩膀跟在后头亦步亦趋前进。好在又走了没几步,前方便渐渐有了些光亮,原本前头只隐隐约约有个影子的卢望之和裴三郎,也一下子变得清晰了起来。当他发现眼前已经是山洞腹地,而卢望之和裴三郎行过礼后侧身退往左侧时,他终于看清楚了居中那一具矮坐榻上的老者。
那老者年约花甲,与司马承祯的鹤发童颜,宋福真的精神矍铄不同,他看上去仿佛已经很年迈了,高高的额头上满是皱纹,眯着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褶皱重重,就连灰白的头发也让其平添几分苍老。宽大的袍服穿在他那干瘦的身上,显得很不相称,更不消说那露在袖子之外干柴似的手了。然而,当他睁大眼睛,随即露出笑容看人的时候,杜士仪却能感觉到那笑容中不掺任何杂质的慈和欣悦。
“卢师,他们是今日前来拜见求学的东都永丰坊崔十一郎,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好几年没有人能从望之和宋二郎裴三郎那儿通过考问了。”卢鸿含笑端详着慌忙行礼的杜士仪和崔俭玄,又叹了一口气道,“虽则从学者渐多,但你们也不必每每用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为难人。我即便体力渐弱,给人讲课却还是做得到的。”
“我等考问再三,只是不欲将心性不纯的人列入门墙而已,并不曾禁过人听讲。否则,那些持着荐信慕名而来拜入你门下的学子实在太多,卢师每月亲自批答的课业卷子已经有一二十份了,若再多多收录,不利于身体。我只是没想到,大师兄此次的题目竟然如此儿戏!”即便是在授业恩师面前,裴三郎的脸上仍是冷冰冰的,只有语气稍稍有些波动。
“哎,三师弟,我哪里儿戏,一直以来都是别人到你面前铩羽而归,少有人能到我面前来。既然你都已经看好了他们,我瞧着他们都是真性情的人,自然抬手轻轻放过。”
“你……”裴三郎吃这一噎,好半晌方才板着脸说道,“还请大师兄别忘了为诸位师弟楷模!”
“你们两个……与其说是我的入室弟子,还不如说是替我里里外外掌管一切的管家翁。”卢鸿见裴三郎没好气地瞪着卢望之,一时哑然失笑。他摇了摇头之后,又招手示意杜士仪和崔俭玄上前站到面前,问过两人郡望名姓之后,他便若有所思看着杜士仪说道,“十日前司马道兄造访草堂,言及曾与京兆杜十九郎荐书一封,让其前来求学,便是你么?”
司马承祯竟然已经来过了!
杜士仪见那裴三郎突然用刺目的眼神看着自己,知道其是因为此前问过荐书,崔俭玄却矢口否认而恼火,他也来不及去埋怨旁边那惹事的家伙,恭恭敬敬地长揖说道:“正是杜十九!还请卢公宽宥,我得荐书之后恰逢登封飞蝗成灾,只因一时血气方刚,便到县署求见崔明府言捕蝗之事,瞎忙了好些天。再者我才疏学浅,虽得司马宗主荐书,可仍有些畏首畏尾,幸好昨日崔十一郎到访,言及他有普寂大师的荐书,方才商量了一块前来拜见。而适才也是崔十一郎言道,荐书乃人情,与其掣出荐书以求无往不利,还不如凭着真本事试一试卢氏三考,我便从了他所言,不料侥幸成功。”
崔俭玄哪里料到杜士仪突然给他送上了一堆高帽子,见裴三郎看自己的目光没有了最初的冷意,卢望之则仿佛很赞赏地对自己连连点头,而主位上的卢鸿更是用一种看有成后辈似的亲切目光打量着自己,他一时只觉得头皮发麻。平生见惯了亲长们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听惯了他们那捶胸顿足叹息的他,此时此刻他只能心虚地吞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低声说道:“我也只是一时起意……”
“普寂大师先在嵩山嵩岳寺,后在积翠峰会善寺盘桓多年,授徒参禅,和我是方外之交。他为人素来庄重少言,到我这儿求学的众多,却无人得他举荐,由此可见对十一郎颇为推重。”
见崔俭玄深深低下了头,卢鸿只以为这新晋弟子为人谦虚,也不以为意,又看着杜士仪道,“司马道兄得知你尚未来,其后我又听说你揽下捕蝗之事,着实惊讶得很。不过,他与我看了你建言的线装书,我翻阅之后,着实忍不住叫好。一则不用装裱,二则不易磨损,三则翻阅方便,于贫寒学子有百利而无一害。捕蝗利弊暂且不提,我只取你仁心,十九郎,所谓江郎才尽,不过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尽管今日不过初见,尚未见识过卢鸿讲学,但这位隐士言行举止无不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杜士仪一时心悦诚服,连忙低头称是。紧跟着,他就只听卢望之开口说道:“卢师,可要将诸师弟一起召来,与大家引见二位师弟,并于此行拜师之礼?”
“可。”
眼见卢望之与裴三郎一块行礼告退,崔俭玄想起今天莫名其妙连过三关,竟是没有用祖母千辛万苦求来的普寂荐书拜入了卢鸿门下,一时还觉得如同做梦一般。然而,欢喜过后,一想到旬日就要考察一次,通不过的话只怕会成为笑柄,他忍不住又是愁眉不展。
而杜士仪就没那许多顾虑了。尽管还只是初见,但他只觉得卢鸿是那种豁达爽朗的人,绝不会拘泥于所谓隐居形式,因而,他迟疑片刻就开口问道:“山谷之中草屋颇多,未知卢师缘何隐居于这阴暗的山洞之内?”
“我患眼疾多年,住在这儿也是不得已。就是你二人在我面前,我也不过瞧见个模糊影子。”卢鸿轻叹一声道,“嵩阳观太冲道人曾经为我诊治过几次,但汤药并不见效,若要动针石,因他所藏的眼科医书已经有所佚失,再加上行针和汤药还要斟酌,因而也就耽搁了下来。多年宿疾,我也习惯了。”
“为何不请人访求名医?”崔俭玄疑惑地问了一句,随即想起卢鸿怎么也算是桃李满天下的人,别人怎会不尽力,自己这一问着实愚蠢,顿时讪讪地叹气道,“只可惜那位赫赫有名的药王如今不在世了,否则必能为卢师治好眼疾。”
“即便药王,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手到病除的。当年我那族兄卢升之,便是因病结缘药王,一度拜入门下,最后仍是因病痛而投水自尽。天命如此,不可强求。”卢鸿见开口发问的杜士仪一时沉吟不语,崔俭玄则更是垂头丧气的,他不禁颔首笑道,“吾不求闻达显贵,不求长命百岁,只求能传道授业解惑,吾道不孤,则吾愿足矣。”
杜士仪却又问道:“卢师,不知当初你发眼疾的时候,是何等状况?可有痛痒?”
“嗯?”卢鸿闻言一愣,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眼前多见蝇飞,薄烟轻雾,倒是不痛不痒。”
“卢师,我虽年少不才,但此前却看过几部眼科医书,可否容我看一看你的眼睛?”
见杜士仪满脸认真,卢鸿微微一愣,随即便点头答应了。一旁的崔俭玄见其上前拨开卢鸿的眼睑仔细查看,一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就在这时候,后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旋即就是一声大喝:“杜十九,你在干什么?”
尽管那声音来得极其突兀,但杜士仪听在耳中,双手却依旧稳稳当当纹丝不动。等到退后一步垂手而立时,他却看也不看此前才和自己有过一番激烈争论,刚刚又开口质问的那位四师兄,沉声说道:“卢师这眼疾,玉翳青白,瞳仁端正,阳看则小,阴看则大,十有八九应是圆翳内障。我虽无能为力,但从前所看那部药典上所记载的金针拨障术和汤药方子却记得清清楚楚。我可立时抄录出来转交嵩阳观的孙道长,请其再次设法。”
此言一出,刚刚怒容满面的四师兄先是错愕难当,随即面露狂喜。而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裴三郎则是反应更强烈。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抓住杜士仪的双臂,满脸激动地问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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