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蜿转在乡间小路上,找到伊贡家时,天已全黑。推开车门出来,伸伸僵直的臂膀,瞥见夜空里满天星斗,摇摇欲坠。伊贡的房子透出晕黄温馨的灯光。窗帘后人影晃动,笑语不断。
这是伊贡叔叔六十岁生日,我们这西边来的亲戚,显然姗姗来迟。
&ldo;就是这栋房子……&rdo;华德在星光下端看这从小在黑白照片中熟悉的房子,&ldo;所有没见过面的亲人,都以这个房子作背景‐‐祖父、祖母、伯叔……&rdo;
&ldo;好像现实与梦境颠倒了,你知道吗?&rdo;华德在黑暗里轻声说,&ldo;对我而言,这房子又陌生、又熟悉;从来不曾来过,却已深刻在幼时记忆里。我的父亲在这房子里出世……&rdo;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去了湖南,到了湘江,搭了渡船,看到父亲的城南小学,走过父亲赤足踩过的桐林小径,听见和父亲一样的乡音;我知道那既陌生又熟悉、梦境和现实交错的恍惚感觉,作为中国人,我知道。
&ldo;这栋房子是祖父留给父亲的遗产,因为他是长子,长子出门打仗去了,没想到家乡也变了颜色,永远回不来。父亲就把这房子送给了伊贡,伊贡回送给爸爸的是一只手表,一只东德手表……&rdo;
那只手表躺在华德的抽屉里,早就停摆了。和东德的日子一样。
&ldo;那一个方向!&rdo;华德转身,往树林那边望去,有一幢黑漆漆的房子,&ldo;一定是那个房子!依照爸爸的说法‐‐&rdo;
看不清他的脸,但感觉得到他悸动的情绪:&ldo;那是一个酒馆,祖父常去的酒馆。
祖父本来很有钱,镇上第一家百货公司就是他开的,然后纳粹来了,没收了他的财产,因为他是个不肯转方向的社会主义者‐‐很讽刺是不?纳粹之后东德变成社会主义国家!父亲说,祖父后来就一天到晚坐在那酒馆里,藉酒浇愁‐‐你等等,我去看看。&rdo;
房子在一片废地的那头,废地上长着比人还高的杂糙,星光下一片荒凉。他从野糙和树林的黑影幢幢中冒出来,好像来自时光的幽深邃道。
&ldo;还是个酒馆!&rdo;他说,&ldo;只是喝酒的人散了。&rdo;
我们往伊贡的灯光走去,听见ju花丛里,一只刺猬在粗声喘气。
马蒂斯
酒,一瓶接一瓶地开;切片香肠、辱酪、酸瓜和面包,一盘接一盘端来。四十多个人,全是陌生的面孔,却都是至亲;伊贡有五个子女,十几个孙辈,数不清的姻亲,名字和脸孔往往都凑错了,没有关系,反正都是亲人。
在李树下,汉斯在本子上把每一个小孩的全名和出生日期记下来,他是负责记载家谱的人。小孩正像嗡嗡蜜蜂一样在园里钻来钻去。
阳光又亮又暖。一身光溜溜的白胖婴儿坐在糙地上吸吮自己的手指,五六岁的孩子正疯狂地追打,十来岁扎着马尾的女孩子叽叽咕咕地笑成一团。女人围在一起谈市场的价钱,男人握着酒杯讨论未来的命运。
&ldo;以前是什么都买不到,现在是商店里应有尽有,全是西边来的东西,可是贵得吓人,我们工资并没有增加!&rdo;艾玛摇谣头,&ldo;目前的日子真不好过!&rdo;
&ldo;妈妈,&rdo;卡斯婷说,&ldo;往后的日子更难过,再过几个月我连工作都要丢了!&rdo;
卡斯婷在类似救国团那样的组织里作职员,现在&ldo;党&rdo;没有了,&ldo;国&rdo;没有了,职员当然也不要了。
三十岁的马蒂斯戴副眼镜,留着小胡子,看起来有点羞怯。他把五岁不到的安安拉到一旁,说:
&ldo;送你个东西!&rdo;
背后的手伸出来,是一枝黑枪,我吓了一跳。
&ldo;东德制的,&rdo;他把枪放在孩子手里,&ldo;拿回西边作纪念。&rdo;
安安抱着枪欢天喜地地向同伴们追杀过去。是枝玩具枪,但做得很逼真,令人看了心惊。
&ldo;我到后面去一下!&rdo;马蒂斯对我说,把手里的东西扬了一下,是一瓶药剂,一个针筒。
我又吓一跳。吗啡?
不是,是药,一天要打三剂,对抗糖尿病。
不打会怎么样?
会动不动昏倒,会休克,死亡。
&ldo;所以。&rdo;打完针回到热闹里来的马蒂斯说,&ldo;下个月我就要被解雇了,上面说,我有病不能胜任现在装配厂的工作。&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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