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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浸疏林。
汤镜抱着胳膊靠在树干上,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满脸莫名其妙。
“景业,我跟你一起去。”原青穿袭宽大黑衫,肩头挎着大包,手上拎着小包。
因是步行追来,他灰头又土脸,活像逃难路上的灾民。
“你把全副身家都穿戴在身上了?”对他的话,汤镜不置可否,只冷淡开口。
原青把肩头滑落的包袱往上提提,激愤地自说自话:“听说要不好,河东失守,各地几乎全乱了,晋北又有黑磨盯着,我看这一仗早晚要打到都城来,不跑不行呀。景业,咱们还是见机行事,跟着神武军先看看情况,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天南海北,总有他们战马踏不到的净土!”
这下不仅打扮,他连想法也很接近灾民了。
“你连骑马都不会,怎么跟?”原青草木皆兵的样子既可怜又可笑。
汤镜在月色下皱皱眉,又扯着嘴角笑了笑:“你还有你阿耶呢,他指着你传宗接代,应该不会想看你死在马蹄下的尸体。”
“景业!”原青凭着一口气两只脚走了好几个时辰,赶着大军宿营,这才追上,早累得腿肚转筋,连脚底板都失去了知觉。
可他身累嘴不累,依然中气十足地拍着胸脯大放厥词:“我又不傻,为什么非要往马蹄下钻?我好歹也是太医署出来的,做个军医绰绰有余吧?行军路上风餐露宿,战场上刀剑无眼,士兵们有个头疼脑热啦,缺胳膊断腿啦,我都能治呀!”
“原东方,”他一开口,就絮絮叨叨个没完,汤镜拉下脸,终于不耐烦了,“你是不是忘记自己是怎么进的太医署了?”
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立刻消失,原青咽口唾沫,像被人扼住了发声的咽喉,嘴张了又合,终于没话说了。
他打小陪着他娘辗转于各个酒楼卖唱,识得的第一个字是酒旗上的各种“酒”字,练的是迎送往来的请安功夫,学堂则是一天没进过。
酒楼客人鱼龙混杂,什么混不吝的主儿都有。
他们母子又只在酒楼挂名唱曲儿,是随点随唱的赶场活儿。
有人找了,有时一天能连着赶五六场;若没人找,十天半个月都赚不到一个子儿。
而且他们这样赶场的,比坐堂唱曲的乐伎上供给酒楼老板的“孝敬钱”要少一半,自然也得不到老板庇护。
碰着无赖,听了曲不给钱,或者言语下流、动手动脚,老板们睁只眼闭只眼陪着客人和稀泥,简直是家常便饭。
直至遇到汤镜和萝娘,他们母子才慢慢转了运。
萝娘貌美,有侠气,是当时城中最红的舞伎。
由她提携,他娘渐渐摆脱向下堕落的窘境,重新回到被万众追捧的辉煌时光。
可惜那样一个好的女人,说死就死了。
冬风在林间呼啸穿行,拨弄枯枝,发出凄厉的哀嚎。
原青拎紧包袱,舔舔被风吹裂的嘴唇,声音也被风吹得飘飘忽忽:“我当然没忘!医书是你逼我背的,晋升试题也是你默出来让汤九按着我脑袋监督我记的……其实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
汤镜要报仇,他能帮的忙很有限,唯有太医身份这道天然的掩护屏障。
在宫中行走,人人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只有在对着治病的医者时,才会短暂地卸下心防。
无奈他的医术是花架子,医理、药理知识全凭死记硬背,为了显得高深莫测,景业寻了许多冷僻的孤本没日没夜地叫他背。
那些古旧的医理表面上看着挺唬人,其实屁用没有。
这些年,他没治好过人,也没治死过人——周成和先皇不算,他们又不是他的病人,他只不过在他们的药里小小地动了下手脚,算不得是他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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