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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第2页)

索泓一的双脚还是一动未动。

她挑开门帘,径自走了出去。

索泓一犹豫了老半天,端起碗筷奔向耳房。他对这个偏僻大山中的伊甸园,既充满混沌又充满新奇。进了耳房,他才知道小白鞋的话并不虚假——这间耳房的炕上地下,堆满了红纸、白纸、颜料,以及扎结纸车纸马用的柳条、秫秸一类的杂物,小白鞋正用剪刀,剪着要在棺木上张贴的“喜喜”字。她盘腿坐在炕上,面向窗户,仿佛有意躲避和索泓一目光相撞似的,索泓一进屋的脚步声,也没使她把头偏转过来。

索泓一深为误解了她的用意而内疚。他说:

“谢谢你了,这碗筷放在哪儿?”“又不是吃的我的口粮,谢我干啥?”“你煮的面条么!我当然要谢谢了!”“是煮给我自个儿吃的,只是下锅时面条下多了!”她头也不回地答道,“那碗筷你爱放哪儿就放哪儿,屋里空地方多着哩!”索泓一被噎得喘不上气儿来了。本来,他进屋时看见锅里还剩下半锅饣召子面,真想盛上一碗,足足地饱一回肚子,此时,被她迎面一瓢冷水,贪食的欲望一扫而光,他只好把碗筷放在水桶里洗测一阵,轻轻地放在墙角的条案上。

太阳已经照在窗棂上了,幽暗的山村小屋有了亮光。他不愿意自讨没趣,再和那妇女搭讪,便抓起一根柳条在手弯着,看看能否把柳条当成纸车的轮架使用;又看看那些纸张,扎金童玉女选择什么颜色的纸最好。低头琢磨了会儿,他开始工作了。为了两边的轮子大小一致,他选择了两根粗细相同、长短一样的柳条,把它们弯成360度的正圆,并用铁丝捆扎结实,然后,他把秫秸秆儿两头削成榫槽儿,镶嵌在柳圈上当车轮的支撑。

索泓一对自己这双巧手感到惊愕,他只在文工团搞过舞台的美术设计,没有干过裱糊匠人,可是那两个纸车的轮架很快就扎结完毕。这圆圆的车轮,撩逗起他异常遥远的思绪,那圆圆的,滚动着的车轮,曾把他载到鸭绿江桥;那“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军歌,曾给他青春的年华,披挂上绚烂的花冠。那时,他曾想到过血洒朝鲜三千里江山的壮烈情怀,他既无惶恐又无畏惧;他在严酷的战争中生存过来了,却对自己手里裱糊着的纸车轮子,有着莫名其妙的沮丧之感——这挂丧车,或许就是他自己的命运前兆吧?!“你当过裱糊匠?”她在炕上问道。

他在地下含含混混地支应了一声。

“在哪儿?”“在那边!”他在山路上已经这样对付过她了,此时他仍然略去了东西南北的方向概念。

炕上的她不吭气了。索泓一反问道:“你不是驮篓进山来售货的吗,还有义务操办这红白事?”“你混饭吃,我和你一样。”“你有正经工作,我可是个盲流!”“正经……正经……正经早就喂了那尖嘴鹰鹞了!我倒是想当个盲流,一没有一双铁脚板,二欠缺去拜四方的决心。”她长叹一口气,就收住了话锋。

其实,索泓一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还是不住地点头应声,表示他对她已经有所了解。但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坐在炕上的她似乎也是个命运的弃儿,山路上那些粗俗之举,可能也是出自于生活的需要。

“我可了解你。”她说。

“我们素不相识。”索泓一急于表白。

“你是个‘黑人’!”她脱口而出。

“是啊!来挖煤能不黑吗?”索泓一回答。

“我说的不是煤黑,是……”她在斟酌字眼的时候,索泓一心里有些紧张,他拦腰插断她的话,嬉笑两声说:“……是脸黑,我是脸黑……盲流,盲流,白天太阳晒,夜里宿街头。没有一个是小白脸的!”“我说你是个‘黑户’!”她停了手里的活儿,扭头望着索泓一说,“‘黑户’就是在户口册之外,另一个花名册上的,你听懂了吗?”索泓一目光和她眼神对视的瞬间,他想尽量装得心地坦然,但还是首先避开了她的视线。那是一双审视他的眼睛,睫毛一眨不眨地盯望他,虽然波光中饱含悲天悯人的光泽,却也闪烁出绝对的自信。索泓一手里的称秸秆儿,不自觉地掉在了地面上,他慌乱地把秫秸秆儿拾捡起来,想解释些什么,炕上的她又开腔了:

“你用不着瞒哄我。记得,那年我刚十三岁,土改工作队枪毙地主老财白凤鸣,让我这个当孙女的去陪绑。我哭着跪着求饶,那个执刑的拿我取乐说:‘地主家的小崽子,不拉你陪绑也行,你看见了吗,旁边有个河沟,你要是能像兔子一样蹦过去,就饶了你。’小时候我常在这条河边上玩,知道它足有一丈多宽,咋能蹦过去呢?可是那天也真是邪了门了,我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疯跑了一阵,闭着眼睛拼命地一跳,我当真跳过去了。赤着的脚板,扎进去几个蒺藜狗儿,我也不觉得疼,脚板淌出血,我也没看见。事后,我琢磨出一条理儿,人要是落在险处,啥难事都能变得不难,打个比方,你不是个裱糊匠,眼下却也能装得挺像那么一回事!对不?”索泓一仰头看着炕上的小白鞋,嘴唇翕动了一阵,没答出半句话来。这时,他才悟出她貌似在闲聊她个人的经历,舌头一拐弯,却冷丁地给索泓一来了个当头一“将”。她悄声细语地自叙,既不打雷,又不打闪,完全是一幅悠闲的架势,但却把索泓一平静的心撕得粉碎。这种慌乱,他在来阴阳谷的山路上萌生过,此时再次一波接一波地涌起涟漪——他觉得这个女人挺可怕的!她全然没有理会索泓一的心境,一边翻转手腕剪着一对戏水鸳鸯,一边自言自语着:“……嗐!那时候我还以为逃过了陪绑的罪过了呢,哪知人家刚才叫我表演蹦过小河,是猫玩耗子拿我的害怕取乐。闹了归齐,我还是像小鸡子一样,被人家提着脖领揪了过来,跪在我爷爷旁边,浑身筛糠般地听那‘砰’地一声枪响。我被吓得昏了过去,屎尿流了一裤裆……该咋说才准确哩,那一枪当时吓出了我的苦胆;可从那一枪以后,我这个历经了大难的黄毛丫头,当真不知道啥叫害怕了。真的!我不像你这么哆哆嗦嗦地过活,我不给我这浑身黑羽毛上插孔雀翎子户又是一声哑雷。在短短的瞬间,索泓一几乎失去了自控能力。他不知道搭讪好,还是紧闭着嘴巴装哑巴好。

“我够坦白的吧?”她第一次从炕上歪头,看着炕下的他,“你呢!”“我……”“我看你是良心叫狗叼去了!没有我你能坐在热炕沿上扎阴间车马?说句心窝子话吧,我这双眼珠子分不清那些穿着四个兜制服的干部身分,是句实话;要是分辨个黑户。逃犯或‘三只手’啥的,十拿九准。为啥?我和这类人生活境遇差不太多,能揣度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说得再直接一点,我一眼就能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信不?”小白鞋停下手中的活儿,偏转了一下屁股,盘腿正坐,直溜溜地审视着坐在炕沿上的索泓一。

索泓一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在这短短的时间,他像个坐在审讯室内被看破了心机的囚犯。继续瞒哄下去,不但毫无意义,而且真地有损道义。小白鞋竹筒子倒小豆,先对他袒露了一切,而自己却一再以谎言欺骗真诚,实在愧对良心。他把手中那只糊好了的纸车轮靠在墙上,两手插进蓬乱的头发,使劲抓着揪着,好像这样可以给他增添做人的力量似的。过了老半天,他垂下双手,正视着小白鞋的那双眼睛,神情慌乱地说:“你看对了,可我……我不是一个……杀人越狱的逃犯。我是……我是个关在大墙圈里的右派!逃过界河来只求能活下去。”“谁敢理睬杀人犯?!我看见你身上带着文化水儿!”小白鞋说道,“在盘山道上你靠在石崖上打盹,我拿草梢揉擦你的脸的时候,看见你稀破的棉袄口兜里挂着一支钢笔。我是售货员,我一眼看出那是一支“英雄牌”铱金笔,在这山野的村村店店,连公社书记——就算是县委的部长,也不买这样的笔用。我一琢磨,这个来挖煤的汉子,一定不是普通‘盲流’!”索泓一低头看看,这支并不显眼的钢笔,依然插在上衣棉袄的小口兜里,他的脸红涨了一片。他口纳地说:“白大姐!亏你提醒了我!”说着,把钢笔从口兜里拿下来,装进裤子口兜。

小白鞋嘻嘻笑了起来:“这儿没有人注意你这个。”“白大姐,我真心地感激你。”索泓一又慌乱地把钢笔拿出来,挂在口兜上。

“我真名叫蔡桂凤,因为脚下总穿着一双白帮鞋,都喊我‘小白鞋’!”她说,“你知道我为啥总穿白鞋吗?六○年冬天,我妈刚满六十八,缺粮断顿给饿死了。”“你爸呢?”索泓一动情了。

“他……”轮到蔡桂凤语塞了。她迟疑了一会儿,皱了皱眉,还是毫不顾忌地道出了他爸爸的去处,“他去了海那边,当年他在国民党里当连长。眼下可倒好,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爷爷是镇压的地主,爸爸又是白狗子,我……能有个好吗?一个女子偏叫你下山区当货郎担。阴阳谷是我常来落脚的地盘。”“噢!”蔡桂凤在索泓一眼里变得清晰了。

“要活下去就要学会应付生活,学会哭,学会笑——特别是个女子,还要学会比男子更多的本事。要不我早就和我爷爷一块作伴去了。”蔡桂凤说到伤心处,两眼愣愣地出神,眸子里蒙上一层影影绰绰的水气,然后掏出手绢迅速擦掉顺眼角滚出来的泪瓣儿。

“你生活真是比我还难。”索泓一感慨地叹了口气。

“嗐!说这些难处有啥用?今个儿是碰上你这扫帚星了,敢翻弄出来心里的酸菜坛子。平日我总是笑脸迎人,有时候连自个儿也觉得笑得牙碜,笑得下贱,笑得自个儿将来不得好死!谁叫我是地主家里的虫,白狗子爹的种儿呢!摊上这个出身,一辈子就像桥头驮着石碑的王八,只能爬着叫人取乐,直不起来身腰当人……”“你别往下说了,我听了难受。”索泓一截断蔡桂凤的话说,“看样子天底下受难的不只我索泓一一个,你比我的难处还多。都是天涯沦落人,以后互相多多照应吧!”索泓一本想以此来刹车,以避免陷入痛苦中不能自拔。哪知效果适得其反,蔡桂凤听了他这番暖人心肺的话语后,竟然低声地抽泣起来。开始时的嘤嘤低泣,已使索泓一心里乱成一团;后来她竟然嚎陶大哭,使索泓一陷入手足无措的境地。大队部虽说是一座远离村舍的孤零院落,但也难免隔墙有耳,万一这哭泣声招来好奇的乡亲,不但索泓一难以回答,就连蔡桂凤也无自圆的解数。因而,索泓一先是呼唤蔡桂凤清醒一点,看看不见成效,他两步迈到炕上,用手捂着了蔡桂凤的嘴。蔡桂凤的理智从极度的悲楚中苏醒过来,两手抓住索泓一那只捂她嘴的手,低咽着断续地说:“多少年我没听到过这些暖人心窝子的话了,我像在道沟里的泥,让车轮碾来碾去;我是庄稼苗里的草,让人锄来锄去……真谢谢你……真谢谢你……”泪瓣儿一串一串无声地顺着她的腮颊淌下来,她不再哭了。

索泓一原想顺势抽出握在她掌心中的手,但他觉得此时抽出手来,不但欠缺道义,而且是一种残酷。也许这个白天贱笑深夜低泣的蔡桂凤,从她在这个世界被插上白色标签以后,没有享受过一丝真正的人间温暖,之所以能生存到这个年纪,都靠在这片冷漠土地上蛇般地爬行。她是一株可有可无的小草既然已经破土而出,就需要头上的树冠为她遮挡霜寒。我索泓一虽不是什么树冠,也是风雨中凋敝的一片败叶,但到底还是个男人,昔日在劳改队的田野上,不是还看见过柔弱的蘑菇,为它脚边的小草,支撑起遮风挡雨的小伞吗?!倒是蔡桂凤首先松开了手,她用袖口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独自喃喃着:“哭出来心里也就痛快了,只当裱糊这些纸车纸马和金童玉女,是为我妈送葬吧!她是用破门板装订成的棺材,送到乱坟岗子去的。死前,她很疼我,咽气前还对我说:‘凤儿,找个正经八百工人啥的一块去过吧!妈走了你还要活几十年呢,别叫妈在地下难堪就行了!’”索泓一跳下土炕,一边糊着奔往酆都城的纸车,一边宽慰她说:“对地富子女国家是有政策的,不能总叫你过这种日子!”“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哩!我在商店销售额月月高出她们两三倍,等于一个人顶三个人使,可咋的了,评先进没有你,评劳模更没门,要是哪儿出了问题,却首先是怀疑对象。上个月底,突然一夜之间少了一屉麻团,在饥荒年这可比丢了金子事还大。让人纳闷的是,偷麻团的人没把木屉一块拿走,于是咬死了是住在店里三个售货员的问题;我们三个人里边,一个是县太爷小姨子的侄女,很快被解除了怀疑;另一个是县土特产公司门市部支部书记的女儿,被认为不可能办偷吃的坏事。三个人里两个被洗清了,当然眼珠子都盯在我这个孽种身上。那两个和我同住在一间宿舍的女伴,还算有良心,证明我夜里安安生生睡觉,没出过宿舍的门,可是那个铁青着脸的警察,硬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用阶级分析法一算就分析出来是我蔡桂凤,把我带进拘留所。我吵!我闹!我揪头发!我赌咒发誓!我骂爸骂娘!我捶床捶墙!结果手腕子上闹出来一只‘铁镯子’。到了第四天,那个警察忽然又为我解开手铐,把我放出拘留所,回到商店一问,才知道偷吃麻团的案子已经破了,你猜贼是谁吧?是一群红眼耗子,把叠放在最上边那屉麻团,推着滚着运进了地道。再一刨根问底,原来是紧靠商店的县粮库,发放荒年救济粮清了库底,吃不到粮食的耗子,硬打通了商店的地道。一个伙伴清扫墙角时,发现了芝麻粒儿,用锨往下一挖,挖出了麻团渣子。这群饿疯了的耗子,让我白白铐起来三天三夜,你说冤不冤?唉!都怨我投胎投错了门牌,要是投在三八式的人家里,凭我蔡桂凤这点机灵劲儿,早就从大学堂里毕业,挺胸叠肚地走在大城市马路上了,还能在这儿碰上你这讨吃鬼?!”蔡桂凤明明还在讲着充满辛酸的往事,脸上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悲凉之情,她像给索泓一述说着什么新奇童话似的,一会儿眉梢高挑,一会儿吟吟嬉笑:那神色仿佛不是在说她自己,而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她经历了过多的磨难,对于国耗子闹妖,使她坐了三天班房的冤枉事,似乎只是顺嘴说说的小事一桩。

索泓一专注地望着她那张变幻无穷的脸,不禁想起了他昔日的舞台生涯。要是她经过戏剧专业的培训,一定可以在舞台上成为一个能演各种角色的演员:在山道上她是轻挑的破鞋,在这间石屋里她是精神裂变的村妇。她脸上一会儿晴天,一会儿阴天,一会儿雷电,一会儿下雨;而这些东西都有着自身的底蕴,没有这种生活经历的演员,无法捕捉到如此多变的精神层次,无法演出瞬息万变的人生脸谱。

他又想起劳改农场里的盲流李翠翠,她有着蔡桂凤同样善良的心肠,却没有蔡桂凤应变人生的种种手段,更没有在泥河里扯帆行舟的本领。不要看她是一个在山沟沟里滚来滚去的妇女,生活锻造她一身应变的招术,这是索泓一相形见绌所自愧不如的。

“干啥这样盯着我?”她翻翻眼皮说。

“我想起另一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索泓一不愿意袒露这段生活经历,便扯谎道:“是个男人,他对我起了不小的作用。”“这回就让一个女人对你开化开化吧!中吗?”她眼里闪烁着戏滤他的目光,并咧嘴微微一笑,“说话时要笑脸迎人,别总皱着你那疙瘩眉毛,受多大的委屈,夜里一个人咬着被角偷偷去哭。这是头一条。第二条,你要想在阴阳谷长期落脚,就要千方百计讨队长胡栓的喜欢,别看这个汉子身子在党,脑袋瓜儿里还装着不少鸡零狗碎的,让死了的老爹结阴婚,就能品出这个人来;好在他还挺义气的,你要是成了他离不开的拐棍,他啥都会掏给你,不过话还要说得透明一点,不管怎么说,胡栓也是个山沟沟里的上皇上,千万别拗着他的性子办事!”“你这么熟悉这儿的队长?”索泓一非常好奇。

“嗯!”蔡桂凤用牙尖咬着下嘴唇,迟疑了片刻高声地宣布,“说了怕你见笑,我是他的相好的。”这一句话,蔡桂凤在他眼里还俗了。使他惊愕地是,她那么坦然地说出口,全然没有一点口羞和脸红。

索泓一低垂下眼帘,用劲弯着纸车篷篷上用的荆条,由于用劲过猛,荆条折了。

“喝酸醋了?”她低声笑着。

“……”“哪儿有煤窑,哪儿水就混!”索泓一背过身去,弯着另一根荆条。

随着第一根藤条的断裂,蔡桂凤刚刚在他脑子里印上的那点美好的印象,伴着“嘎叭”一声,完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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