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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雪有阳（第1页）

多年后的冬日，崔浩回忆起那个小雪无雪的早晨，小胖宫女银铃般的笑声洒满御阶之前，笑容爬满眼角，像盛开的菊花。

开皇十一年，十月廿八，小雪无雪，阳光却好。

崔浩着一身青色朝服，端立两仪门前。照理说按他的品级，是不可能受邀参加公主的生辰之宴的。他虽为清河崔氏子弟，却是旁支庶子，因此走不了世家起家的路子，幸而本朝去年新开了贡举一路，以考试策对选官，他就是那入选的二十人之一，选为九品儒林郎。不过，儒林郎只是散官，崔浩还没有职事，也还是在家“闲居”。上月，碰巧为姑祖母崔老夫人侍疾有效，因此上得到了上柱国独孤义大人的赏识。这天，大人特地借兰陵少公主生日，携他来宫里面圣，让他顺便为娘娘诊视。

谁想到，一大早，圣人就不知为何与独孤大人生了气，独孤大人未到正午就灰溜溜撇下他自己走了。

大约是内朝的事。早朝之后，独孤大人领着他，都进了朱明门了，却忽然被圣上传了去，一直未归。他孤身一人，在朱明门内两仪门外站了一个多时辰，因为已经进了内朝，也不敢动弹。本朝节俭，宫中奴婢人数稀少，他想找个人请示一下，可除了远处目不斜视的禁军，半天也没个人影。

好容易，有个小宫女从宜秋门里远远瞥见了自己，碎步小跑过来，隔着朱明门问了自己的来历，又一溜烟地小步快走着离开了。这小宫女却是有趣，因为她虽然身量未足，大约只有十一二岁，还胖乎乎的，却十分地灵活，姿态端庄有礼，特别是这小步快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却是正宗的趋礼。

不多时，就有一位身着朱色圆领袍的老太监从两仪门出来，对他恭敬地行了个揖礼，道：“崔大人，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独孤大人家中临时有事，已从安礼门离开了。小人覃吉，奉圣上旨意，请崔大人随小人入内拜见见皇后娘娘”。这老太监声音清越，中气十足，身形颀长，鬓发皆白，面容红润，肤质粗糙，看不出确切年纪。三品武官服色，腰佩金鱼袋，挎有长刀，显然是不是一般的宦官，但是崔浩从未在外朝听闻过此人名号，而此人言谈之间语气恭谨，并无分毫倨傲之色。

之后，崔浩在帝寝甘露殿前殿耳室拜见了皇后娘娘。娘娘是位年近五十的妇人，未着朝服，面色苍白，也未插戴，斜倚在榻上一摞靠枕之上，闭目养神，气息浅而快，显然是病情发作不久。可她的头发却是纹丝不乱，眉长入鬓，听到崔浩求见时睁开双眼，更是目光炯炯，神明耀人。

皇后娘娘虽然喘息不定，说话艰难，笑容却令人如沐春风：“崔家这枝不在关中，多年不见了，你父亲可还好？”

“劳娘娘惦记着，父亲安好，去岁云游未归，上月捎信回来，在五台山一带。”崔浩的父亲早年起家承奉郎，曾领宣慰出使职事，后闲居云游山川。

娘娘微笑，“你父亲还是如此，说要著书，说了几十年，还是只顾着，咳咳，游山玩水。”咳得不适，娘娘啜了一口茶汤，“你跟王大人学习医术，几年了？”

“自十岁起入京求学，蒙老师垂青，已有九年了。”崔浩答道，他的额头浮起一层薄汗，不是紧张，而是热的。今年冬天热得反常，可甘露殿里却早早燃起了炭火。娘娘面容略有些浮肿，老师脉案说是脉有结带，果然是心肺气虚之症。

皇后却没有与崔浩讨论自己的病情，“平阳少公主想要请个精通算学的先生，王大人不长于算学，却说有个崔姓的学生算筹用得不错，说的也是你吧？”

“老师只有一名崔姓学生，正是臣下。”崔浩拱手。

“那我回头问过圣上，你先领个东宫少师的职位，每日到门下省坐坐，让公主有事自己去请教你吧。”

“我的这个小女儿，喜欢的总归离不开农事，也是应了襁褓中的征兆。她要问的不外乎是些方田、粟米、商工的事。圣上常和我说笑，将来要给她召个陇西土豪做驸马，让她整日去田地、账册地忙个够。”皇后娘娘谈起小女儿，病情似乎都有了起色，笑容收不住地浮上眉梢。

说到嫁女儿，就难免想起做媒，也许是到了年纪，皇后娘娘也不免偶燃八卦之火，“你十九了吧？可成了亲了？”

“不曾。母亲早逝，父亲多年云游，尚未安排。”战乱三百余年，如今北方小安十余年，时人早婚的习俗尚未改变，崔浩也算个大龄未婚男青年了。

“你是庶子？记得当年你父亲只有你这一个子嗣，你嫡母早逝无子，他不曾再娶，居丧三年后，收用了自幼的婢女生的你……也是不错的。如今可有了弟弟妹妹？”

“回娘娘，臣还没有弟弟妹妹。”适才崔浩所说的母亲，不是他的生母，是嫡母。他的生母一直侍奉在父亲身边，追随他父亲云游，并未抚育他多久，他一人在庄园中由保姆和十几位师傅共同抚养教导长到十岁，便因天资卓著被太傅王世云王大人选中，来到王大人身边学习至今。

“今日宫宴，我帮你留心一下吧。你若是有自己相中的人，可与公主说，让公主悄悄告诉我，若是合适，我为你作主。但是，切不可以私相授受。”皇后娘娘看这青年身材颀长，面若冠玉，所谓芝兰玉树欲生之于阶亭，不觉做媒之心熊熊燃起，只是说起“私相授受”时面色却不免一凝。

闲话片时，崔浩拜别了皇后娘娘，奉命到两仪宫门前等候。

红日西沉，崔浩端跪坐在两仪宫前廊的一张素苇席上，身边一个小几案，摆着一盏菊花茶。菊花做茶，医书有之，清凉明目解暑去火，却不知两仪殿前为何到了小雪还用菊花茶待客，也不配点儿茶点。崔浩早上入宫，喝了一肚子茶汤，未见一粒米麦，虽然有点胡麻椒盐，可也不抗饿啊。此时还未开宴，外官没有宣召自然不能擅自入殿，崔浩的肚子饿得咕咕作响，菊花茶刮胃，越喝越饿。

幸好，公主的车驾终于到了。平心而论，公主到得挺早的，其他宾客都还没有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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