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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手一松,酒坛子掉在地上,咣当一声,滚到了旁边的草丛里,他手一摇晃,抓住秦大王的手:“来……再来一坛……秦大王,你为什么不喝了?我记得你酒量很好……在岛上的时候,你就是一个酒鬼……彻头彻尾的酒鬼……嘻嘻嘻,现在为什么不喝了?你一碗都不喝?”
秦大王其实已经喝了不知多少碗了,醉得比他还厉害,却依旧狠命地揪住他,狠命地推搡:“小兔崽子……你装神弄鬼……你无耻……你对得起老子么?这么多年,老子辛辛苦苦地替你养儿子,视若亲生……可是,你竟敢当着小虎头的面,还跟老子装神,搞个什么飞将军……去你妈的飞将军……”他狠命地一推搡,一拳就击在飞将军的肩上。
飞将军醉得仿佛已经不知道疼痛了,只是笑:“嘻嘻……谢谢你,秦大王……谢谢你……谢谢你……来,喝酒,喝酒……”
“小兔崽子,你对得起花溶,对得起你儿子么?当她伤得要死了,是谁从临安救下她的?你可知道?那时,她全身的筋骨,几乎都完全碎裂了,躺在木板上,连翻身都不能够……那时,你在哪里?是老子,是老子用板车,耗费了大半年的光阴,将她带回去,想尽了一切办法替她医治,让她站起来……她去金国,千里迢迢,遇到金兵,遇到野人,被金兀术追杀,瞬间白了头……她是个女人啊!就是为了给你报仇,为了杀王君华,杀秦桧,杀赵德基,明知道不可能做到,却非要拼死一搏……每一次,你知道是谁救了她?这些,都是老子!全是老子!那时,你这个小兔崽子,你在哪里装死?你死去了哪里?你只想着你的王图霸业,你只想着你的战功赫赫,你几曾想起过你的妻儿?你就真的忙得没有一点点时间来找一下她们,看一下她们好不好?……这么些年,你难道会不知道长林岛的位置?”
“甚至小虎头……他会写的第一个字,也是老子教给他的……他的第一个玩意儿,是老子亲手给他做的,他妈妈跑了是老子每个夜晚照顾他关心他……那么几年,是老子带着他,老子比他的娘陪着他的时间还要多……这些,你都在哪里?你说,你在哪里?……”又是一拳,重重的,飞将军身子一趔趄,几乎连树木都靠不住了,他自始自终,只是用右手提着酒坛子,而左手,被利箭洞穿的左手……已经提不起任何的劲头了。
“不但如此……你救了下小虎头,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你却要老子千里迢迢地来感谢你,为你做事还债还你的人情……你还要花溶去感谢你……你救了自己的儿子,竟然要我们都去替你还债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你把我们当成了什么?都是你要称王称霸的傻瓜?她们对你来说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而已?你称王称霸了,有没有她们算什么?是不是?自然有的是江山,有的是女人,有的是儿子……你连自己的妻儿都要利用!小兔崽子,你什么飞将军,你的装神弄鬼,你亏不亏心?”
飞将军依旧抱着酒坛子,猛烈地喝,眼里,却掉下泪来!
他泪流满面,喝进去的,也不知道究竟是酒水还是泪水。
这一生,都没有这样嚎啕大哭过。
秦大王双眼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狠狠地,一脚又踢了过去:“你装了这么久了……既然你要装成一个铁面无私的大英雄,那你为什么不一直装下去?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叫她十七姐?为什么?……你不是要娶妻么?你不是要纳妾么?你为什么不娶一个给老子看看?你的西域妻子呢?你的西域儿子呢?你这个小杂种……谎话连篇,腹黑无耻……从小,你就是个狡诈多端的小鬼……老子真恨不得当年在岛上就一脚踹死你……该死的小兔崽子……”
飞将军身子一歪,酒坛子再一次掉下去,这一次,摔得太远了,咣当一声就碎了。酒汩汩的流下来……
四周依旧是安静的,那么安静!巡逻的士兵不敢上来。
醉倒的鲁提辖和陆文龙,就算用脚去踹他们,他们也不会醒来。甚至花溶,她比醉倒了更加厉害……她躺在草地上,紧紧地咬着牙关,狠狠地闭着眼睛,不让自己醒来——不要,绝对不要醒来。
眼泪凝固在眼里,她连抽泣声都不敢发出。只能听到飞将军的哭泣——不是哭泣,是嚎哭,如一头从大漠里窜出来的野狼,被人砍了千刀万刀。
而秦大王,他只是重重地喘息,脚下的靴子,每一次剁下去,就一阵地动山摇。那样的喘息,比眼泪更令人惊心动魄。那是已经濒临死亡的猛虎——在最后的挣扎,最后的愤怒,最后的咆哮……
花溶惨然闭上眼睛,原以为,这一切,已经到头了,该上路了,不料,却是自己如此天真的一厢情愿。秦大王,他也是会受伤的。他是一个男人,这么多年,他的忍耐已经到头了——这一次,才是真正的到头了。昔日没有岳鹏举,他一切都能忍受,爱或者不爱,撒娇或者刁蛮……终究,抱着爱的希望,怜惜的希望,永远得到的希望,从来都是娇惯着,纵容着,也因此而幸福着。但是,现在,却不是了——这一切,性质都变味了!再也不是昔日的有关爱了——那是绝望,是你苦苦追寻了十八年,却最终醒悟过来——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的绝望。他如在黑暗的梦境里走了很久的人,几乎把一生的岁月都搭进去了。
皱纹,黑暗,岁月,青春,妻子,儿子,亲情,家庭,温馨,温暖……人类的一切美好的情意,忽然被一把剪刀,一下就无情地剪碎了。而那一声“十七姐”,便是这把可怕的利剪的最后一刀。
“你知道老子找了她多少年?整整十八年了!老子为了寻她,照顾她,已经整整十八年了……老子以为有个完整的家了……以为有妻子有儿子了……她不许纳妾,老子自从断箭立誓后,就再也不曾找过任何其他的女人!无论是文龙还是小虎头,老子从未嫌弃过他们,待他们,不输给任何父亲……老子做了这些,只是想有个家,以后再有个自己的小闺女……可是你……小兔崽子,你为什么要来破坏?为什么?老子做了一切,辛苦了半辈子,你就坐享其成,巧取豪夺,你这个卑鄙无耻的东西……你装神弄鬼到今天,你久久地把她留在栎阳镇军营,你一直不要她死心,你还叫她十七姐……你!你!你!还有花溶!还有那个死丫头……你!你们,你们……你们都在利用老子……你们……你们对得起老子么?”
那一脚踢出去之后,秦大王自己也支撑不住了,重重地倒在地上。重重地咆哮,“你们都在利用老子……丫头也在利用老子……她从未喜欢过老子……以前,以前……成亲那天,她还说,她喜欢老子的……是骗老子的……都是骗老子的……你们两个骗子……你们这两个无耻的骗子……也罢,也罢……就当老子欠她的……就当老子当年亏欠她的……现在,老子也不欠你们了,互不相欠……呜呜呜……”
他醉了,他喝得比鲁提辖,比飞将军,都还多一倍不止……此时,他再也撑不住了……躺在地上,翻江倒海的呕吐……几乎要把心肺都呕吐出来……
飞将军就躺在他旁边,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浑身,如散了架一般。疼痛,麻木的疼痛,那也是一种绝望,和秦大王一样的绝望。比那些在西域的大漠里如蜥蜴一般匍匐的苦痛岁月更加可怕的绝望。他紧紧闭着眼睛,也醉得彻底昏死过去。
天边的乌云,彻底遮挡了下弦月的最后一点光芒。天色,彻底地黑下来,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花溶悄然地爬起来,无声无息地,就如一个幽灵一般,匍匐在秦大王身边,狠命地搀扶他。他的身子实在太高大,醉得又一塌糊涂。她根本就搀扶不起来。每一次拉了他的左手,右手要倒下去,整个身子是摇晃的,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散架之人……
花溶被他摇晃得好几次自己都差点摔倒在地。几乎精疲力竭了,才勉强拖了他,缓缓地往前走。每走几步,几乎都要倒下去。但是,她勉强地稳住脚步,竟然牢牢地一直捉住他,就如当年在金国边境的时候,生死之战,他危急,她也是这么搀扶着他。
那是一种习惯,诚挚的感激,深入骨髓的依偎——谁说这依偎,这感激,就不曾真正有过爱?如果感激和依偎都没有了,又还谈何爱?
黑暗里,醉倒的飞将军,悄然地勉强睁开眼睛,但是,睁不开,只能听到她的脚步缓缓地,踉跄地离去……那么坚定地离去!比当晚自己推她出去的告别,走得更加的坚决和彻底。甚至,她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没有看自己一眼,连陆文龙都没叫上。
就这么走了。
远处,传来隐隐的欢呼声。那是另一支刚刚撤退下来的兵马,是王奎率领的,忙碌了这么久,在精疲力竭中,欢庆着胜利,在启明星即将升起的黎明,大肆地喝酒,畅饮,庆祝胜利……
……………………………………
在这样的胜利里,是她的选择。
就如自己选择了复仇,选择了新生,选择了战争,选择了天下大任……而她,选择了秦大王。如果说胜利是自己的结果,那么,秦大王就是她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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