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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禁中无主,朝堂无主,乃至于国家亦无主的形势持续近半月之后,北平宁王府中的主人望着几案上堆积如山的奏表,犹自可维持一副气定神闲的态度,倒把身边幕僚也好,同袍也罢,急得险些跳起脚来。
为避众人聒噪,且趁春日晴好,李锡琮自带了亲卫随从,与周元笙乘车前往位于北平西麓的玉泉山。其时,山间数道清泉流淌而下,幽幽古刹钟声萦绕林间。
远远望去,青山如黛,更有灼灼盛放的绚烂桃花点缀于山麓之间,柳丝清润鲜黄,花动一山春光。
李锡琮扶着周元笙下得车来,又将她斗篷上的风帽系紧,才拉着她的手,一道朝山间凉亭处行去。凉亭内中兜风,李锡琮便将身挡在周元笙前头,半晌略一回眸,见她的衣袂被风吹得飘然欲飞,其态势宛若惊鸿,凝视一刻,不禁微笑道,“阿笙,你现在的样子好似姑射仙人,说倾国倾城也并不为过。”
周元笙俯瞰脚下巍峨城池,放眼远眺,更有连绵起伏的山峦横亘碧空之下,只觉心目一阵畅快,亦笑着感慨道,“山川妩媚,山河娇艳,那才是真正的倾国倾城。四时皆有美景,岁岁皆一样动人。哪个美人能有这般风采?又有哪个美人能引得将军百战死,书生酬壮志?真正能让你们男人为之抛洒热血的,其实是这瑰丽如画的江山!”
李锡琮仰面一笑,颔首道,“是,阿笙,你非要说得这么明白,这么通透。”他转而看向她,含笑道,“此刻我也可算是,坐拥江山与美人了。”
他的笑容淡然中透出慵懒,其实并无想象中那般自得兴奋。周元笙扬了扬眉,方要接话,便见他伸臂揽上自己的肩头,其后一笑道,“我方才的话说得不对,是该这样说。我已有了一个,能和我并肩拥有这江山的美人,而不是站在我身后,像这江山一样被我拥有的美人。”
她的心终于砰然一动,不由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臂弯里,纵情笑道,“李锡琮,上天真的待我不薄,有生之年能遇见你,是我周元笙之幸。”
他的心亦随着这句话而跳动有声,于是便紧了紧手臂,将她彻底裹在自己怀中。
流云疏卷,山风鼓噪,世事起伏变迁。于亭间相拥而立的两个人而言,却已皆是过眼云烟。不过是因为那两颗心终于纠缠在了一处,它们跳动的音律终于落在了相同的韵脚之上。
过了许久,周元笙方从他怀中移开身子,颇有些遗憾的道,“可惜咱们就要离开这里了,不登高便不知北平的景致是这般好。我已许久没回过江南了,也不知还适不适应那里的风物气候。”
李锡琮微微蹙眉,想了想,忽然问道,“你不想回金陵,是不是?”
周元笙微微一笑,半垂着双眸,将眼中一抹不舍掩盖在长长睫毛之下,“我自小长在苏州,其后又和你生活在北平。认真论起来,我在金陵不过呆了一年光景,对那里确是没什么感情。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你终究是要回去,我也一定会跟着你回去。”
李锡琮点了点头,道,“我的先祖、父亲都在那里,我的亲人、仇人也都在那里。说句实话,先不论天子该不该守国门,北地防务是否会空虚。单论情感,我也不愿再重返金陵。”
似乎认真想了一刻,他便握住她的手,诚挚发问道,“不如我们迁都北平,从此长居这里,好不好?”
周元笙先是讶然,随后目露惊喜之色,道,“这话当真?果然行得通么?”问过之后,已不觉细数起个中难处,“且不说水陆陆路该疏通的,只说北平城内现有的民宅,哪里够京师官员携眷前来?更紧要的,是连个现成的宫阙都没有,一时间哪里起的出一座似金陵禁中那般规制的殿宇?且不说你无处可居,便是连朝会大典皆无处可承载。”
她到底摇了摇头,轻叹道,“这事不过是想想罢了,京师的官员一定不会许你贸然迁都,一定会上疏百般规劝,我瞧还是算了罢。”
李锡琮耐心听她说完,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抚的笑道,“北平目下不及金陵繁盛,但只要将官员商贾搬迁至此,很快也会成就一座大都城,届时自不用愁那些官老爷们去何处落脚。疏通漕运确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但人力所及也不会拖延太久。至于禁城,北平倒是现有元大都时遗留下的皇城,虽荒败经年,在此基础上翻新修筑也能省去不少事。”
说到此处,他忽然轻轻笑了出来,“阿笙,我并不想要一个彰显帝业的庞大宫阙,我的家眷日后定然不会多,无非是有数的那几个。我更加不想求多子多福,一来省却日后麻烦,二来也能少给朝廷和天下人增派负担。譬如日后的皇城,大可不必如金陵那般奢华。我说过的,若能打下这江山,是该还利于天下人,我应该兑现这个承诺。”
他此时眼中的光亮胜过以往任何时候,自然也胜过他提及江山美人之时。周元笙静静凝望,便渐渐明白过来,他业已在运筹帷幄他的家国天下,帝业福祚——那并非简单的坐拥国土财富,而该是国富兵强,国富民强。
她沉默须臾,对着他展颜,灿然一笑,随即将一记带着爱意,和少许敬意的吻落在他面颊之上,一面轻声道,“我知道了,我便陪你留在这里。”
一切如周元笙所料,一切亦如李锡琮所愿。国朝久居金陵的官绅士宦们起初对迁都一事大为不满,奈何李锡琮自有数量庞大的拥趸,这些心腹之人散落于朝堂之上,不久便在舆论上占据了主导,其后的形势不过是人群随波逐流,一见主君威仪如此,二见大势已定,也便纷纷不再赘言。
本着国不可一日无君,李锡琮经过几番推诿过后,终于在这一年仲春,于北平登基称帝,改北平为北京,改年号为崇祐,册立王妃周氏为皇后,侧妃任氏为贵妃,侍妾卓氏为玉嫔。
至崇祐元年仲秋时节,内宫几座殿宇方才将将赶建完成。为求事事与前朝不同,礼部上奏分别以乾清、坤宁为号命名帝后居所。于是周元笙的新居便成了坤宁宫,只是国朝太后大丧未过,李锡琮又坚持具孝服为母守制,是以这乔迁的新禧也便没有那么隆重。
乾清宫的暖阁中尚有着新鲜楠木的味道,周元笙随手看了看案上奏疏,对李锡琮道,“礼部选了西山为太后营建陵寝,待明春建好,便可迎太后梓宫归来。西山是处风水极好的所在,不如你我日后也去那里,和太后相邻为伴可好?”
李锡琮见她将自己想说的话,都抢先说了,便笑着颔首道,“好,那我便让他们着手去办。”他接着扯出一卷奏本,拿给她看,“都察院一干人等弹劾前首辅,也不过是当日檄文中的罪名,只道革其职务惩处过轻,难儆效尤,该当褫夺爵位,降为庶人。我先说给你听过,你心中有数就好。”
周元笙匆匆扫过,点了点头道,“这是可以想见的,你当日以他和薛峥为讨伐对象,誓言清君侧,如今岂能让罪魁逍遥。薛峥还在刑部羁押,父亲却能得自由之身,也算不得公平。”停了一刻,复问道,“你派去说服薛峥之人,怕是都无功而返了罢?”
李锡琮淡淡笑道,“态度总还是要做足,他薛峥要成全自己,我也要成全自己。两下里互不亏欠,来日才好在具案的奏疏之上,落下一个可字。”
周元笙不禁一笑,不吝直言道,“薛峥还是有些才气的,所以你心里多少还是会惋惜。”
李锡琮笑得一笑,摆手道,“我替他惋惜,只是为他高估了自己,做了不该做的决策。天下有才者不独他一个,独他一定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周元笙心中微微一恸,忙又转过话题,问道,“父亲日前已至京师,目下在何处落脚?或许我该去看看他,于私情他到底是我的父亲。”
李锡琮欣然点头道,“也好,我教人安排妥当,送你去周氏下榻处。过些日子没了爵位,仅靠着三郎的俸禄,他们的日子也不易。你若是要接济他们,我是权当作不知道的。”
周元笙望了他,应以轻嗔一笑,“且用不着官中的钱,别忘了我原是个惯会敛财的人。不过也未必肯那么好心就是了,只瞧他们对我是何态度。”
至此,李锡琮倒是颇为认真的笑了笑,其后颇为认真的对她说道,“无论其人反应如何,你都该有一国之母的大度,也该有为人子女的态度。不为别的,就只为你已经赢了。”
他停了一刻,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淡笑道,“亲眼看着自己憎恨多年的人落败,除却一点点畅快,余下的也不过是些寂寥……和些无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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