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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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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贾母正在探春房内，因听窗外有吹打之声，问时得知是小戏在演习，便命叫小戏到园中藕香榭的水亭子上演。在缀锦阁底下摆宴吃酒，众人都说好。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他们姐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生怕腌臜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儿，正经坐会子船，喝酒去罢。”说着，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妈、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贾母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倒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喝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说着众人都笑了。

一齐出来走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老老、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只船，次后李纨也跟上去。迎春姐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其馀老嬷嬷众丫鬟俱沿河随行。宝玉觉得破荷叶可恨，问怎么不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天天有人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李义山有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该留着残荷才是，待听了雨再拔也不迟啊。”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别叫拔去了。”

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兴。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问了是宝钗的屋子，忙命拢岸，众人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院。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床上也是青幔素衾褥。贾母便叹宝钗太过省事，倘或来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屋里这么素净，也忌讳。便叫过鸳鸯来，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照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拿来：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

说着，坐了一回，方出来，一径来至缀锦阁下。只命文官等演习几套熟曲罢了。这里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榻前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头放着一分炉瓶，一个攒盒。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倚两几，是王夫人的。馀者都是一倚一几。东边刘老老，刘老老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依次便是湘云、宝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宝玉在末。李纨凤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厨之外。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大家坐定，黛玉坐在海棠几后，见攒盒里是五个错金勾莲花纹的银制攒盘，里面装着水晶肴肉、金沙豆腐、鱼淖蟹籽卷、花开明虾球与渍青瓜。因早饭时只顾着笑，并没用多少，现在倒有些饿了，便拾箸取菜，各样用了些。

这里贾母命行令，凤姐又推鸳鸯为令官，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鸳鸯未开口，刘老老便怯得下席要去，却被拉回席中。大家方才举杯行令。贾母先说了一个，大家笑着喝彩。贾母饮了一杯。一时薛姨妈、湘云、宝钗都说了，该黛玉。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见了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苔上痕绿蜂儿绕”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说完，饮了一口。

鸳鸯道：“左边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带雨浓。”众人笑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象。”迎春笑着，饮了一口。

原是凤姐和鸳鸯都要听刘老老的笑话儿，故意都叫说错了。至王夫人，鸳鸯便代说了一个，下便该刘老老。刘老老道：“我们庄家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儿，可不象这么好听就是了。少不得我也试试。”众人都笑道：“容易的，你只管说，不相干。”鸳鸯笑道：“左边大四是个人。”刘老老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么说。”刘老老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儿，姑娘姐姐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老老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笑道：“右边么四真好看。”刘老老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老老两只手比着，也要笑，却又掌住了，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听了，由不的大笑起来。

于是众人玩笑游玩不提，一时贾母又带了刘老老至栊翠庵来，因怕酒气冲了菩萨就在园中坐了。妙玉便拉了宝钗、黛玉两个在耳房内，宝钗坐在榻上，黛玉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煽滚了水，另泡了一壶茶，拿出瓠瓟斝和点犀点乔斟与宝钗黛玉二人，宝玉也进来要吃，一时众人吃了茶要去。妙玉见道婆收了上面茶盏来，忙命将方才刘姥姥用过的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搁在外头去。三人皆会意，知为刘老老吃了，他嫌腌臜不要了。黛玉平日虽也有些洁癖，却不至如此，想那妙玉也太自视珍贵了些。宝钗知妙玉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黛玉走出来。宝玉和妙玉陪笑说道：“那茶杯虽然腌臜了，白撩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了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说使得么？”妙玉听了，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他快拿了去罢。”宝玉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去？越发连你都腌臜了。只交给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来递给宝玉。宝钗与黛玉相视一笑，想：‘果然是管会哄女儿的。’这里宝玉接了茶杯，又说要叫小厮打水来为妙玉洗地之用，然后袖着那杯递给贾母屋里的小丫头子拿着，说：“明日刘老老家去，给他带去罢。”交代明白，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黛玉等随着出来。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因觉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姐妹陪着薛姨妈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去歇息。黛玉见贾母歇了，便也回了潇湘馆，因想难为那刘姥姥忍羞耐臊的逗众人乐了一日，明日想就该去了，又听言语间提起那刘姥姥还有一个外孙女名唤青儿，便拿了一对珊瑚耳环并一根削金嵌宝的如意簪，命鹦哥交于平儿，明儿个好给刘姥姥带去送与她的外孙女青儿。至晚间就在稻香村摆晚饭。贾母因觉懒懒的，也没吃饭，便坐了竹椅小敞轿，回至房中歇息去了，众姐妹方同宝玉凤姐儿等吃饭。

次日因贾母欠安，众人都过来请安，出去传请大夫。一时婆子回：“大夫来了。”王夫人忙带着黛玉等躲至碧纱橱后，一时大夫告辞而去，方从橱后出来，只贾母无事，略坐一坐，便各自回房去了。

这里黛玉回园至分路之处，被宝钗叫住道：“曦丫头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笑着跟了她至蘅芜院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下，笑道：“你还不给我跪下！我要审你呢。”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罢。”黛玉只管发笑，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咧。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呢！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昨儿行酒令头一句说的是《牡丹亭-惊梦》里的话，却笑道：“我也不知我说了什么，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好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无非是写诗词俗话罢了，有什么好的。”宝钗见她只做不知，只能点破道：“那‘良辰美景奈何天’是哪里的话？”黛玉故做恍然道：“原来是这一句，宝姐姐无诗不通，无事不晓，怎么没听过昆曲里《惊梦》一支？娘娘省亲时还点过的。”

宝钗见她说的正大堂皇，全无羞愧之意，只得拉她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她道：“我知道你素日喜读那些野史僻传，因无人告诉你便觉无碍。可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只应“是”的一字。心里却想：她如何知道我有那些书，看来就是在潇湘馆中也不能随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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