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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龙凤斗（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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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陆其实并不老，大概和她大姐差不多大。他把随身听的磁针修好，让它不再绞带子。还用塑料板做了一个橘黄色的外壳，精心打磨掉焊缝后，有种金属的质感。他问她都听什么，她说，收音机里唱什么她就听什么，比如那英、孙悦、陈明、刘德华、张学友……他没说什么，从柜子里翻了几盘磁带和几节电池给她。

她通过那些磁带，认识了黑豹乐队、罗大佑、唐朝乐队以及u2、老鹰、披头士。她第一次知道歌还可以这样唱，开始听着有点受不了，后来就习惯了。再后来，她有点后悔，因为买磁带实在太花钱了，她没钱买老陆那种正版磁带，会水市除了新华书店，也没什么地方卖正版磁带。她只能在菜市场门口的地摊上，买10块钱3盘的盗版磁带，那些歌词都直接印在包装纸上，语病连篇，错字不断，很多地方得靠猜，她的手抄歌本，大部分都是听写出来的。不过，只要不仔细听，正版盗版音质区别不是很大，只是盗版磁带特别容易卡机器，每次听到随身听发出疯人呓语的声音，她就赶紧拿出来关掉，一看，果然又绞带子了。

慢慢地，她和老陆之间有了默契和互助。老陆不爱出门，也不爱跟人交往，终日沉浸在自己的机械世界里。她就会帮他跑腿，买东西、送东西。一开始是柴米油盐，后来，是帮他买各种修机器的零件。他总会多给她一点零钱，他说，女娃要富养。这是她在家里一辈子得不到的待遇。他夸她头脑灵活，学东西学得很快，买零件也买得很合适。小学毕业那个暑假，她因为他，对整个红星场愈加熟悉。

毕竟初中顺理成章地上了钢铁厂的子弟校，也如愿以偿地成了寄宿生，再不用在家里相互碍眼了。跟任何一个没落的钢铁城市的子弟学校一样，他们的人生才刚开始，就显出没落的景象，好像全会水市的烂学生和烂教师都在这里狭路相逢了。大家每天不遗余力地吵闹，打架，恋爱，以古惑仔电影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和行事规范，甚至学粤语骂人。毕竟很厌烦学校的景象，她觉得他们浅薄粗鄙还不自知，虽然她家庭比他们很多人都差，但是而她命好，因为她比别人都多了一个老师——老陆。

在学校，她一上课就想睡觉，她认为，在这种学校，睡觉已经是对课堂秩序最大的尊重。但是老陆是怎么教她的呢？那里简直是知识的殿堂，她记得，在老陆的院子，听老陆用自己改造的进口音响加进口功放交响乐时，如身置天堂。

她睁开眼睛，激动地说，老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拉小提琴的在这个位置，弹钢琴的在那边，打鼓的在那边……她用手在空气中比划着。这种感觉，跟她听10元3盘的磁带简直是天壤之别。

老陆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他关掉电，拿起改刀，三两下把音响拆开了，像拆开一个机器人。她一看，惊了，里面好像是一个受了内伤的人，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一剖开肚子，才发现他早被人拿刀捅进肚子，在里面搅了个肝肠寸断。几乎每根线都用胶布重新粘过，喇叭也有焊接后精心砂掉的痕迹，像诡异的纹身。

“哇，原来这个音响这么烂了，咋个修好的呢？”她惊奇的声音在那间破旧的棚屋里响起。

“嘿嘿，没见过哇？90年代雅马哈最经典款，要不是太烂了，别个咋舍得丢？”那个背着她的背影侧过身子对她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局促，像被禁言了很久的人突然得到了释放，喋喋不休，口若悬河。这对从废品站捡回来的音响，唤醒了他身体里沉睡的灵魂。

他激动得颤抖，一边看，一边用铅笔划着潦草的图，她看不懂，他告诉她，这叫声压曲线图。见年幼的她依然一脸迷茫，便惋惜地放弃，这个女孩据说物理从未及格。但很快，他又沉浸在激动中，给她讲音响是怎样一个系统的工程：当音源、放大机、音箱都毕需搭配完美，你就有了一个现场乐队；如果在家里做好了音场，再配上原装的cd，你就有了一个欧洲原装音乐厅。他说，要是他能做好了，平时听个音乐，能听出所有乐器的质感，听柏林爱乐团，你闭上眼睛能感受到哪个乐器演奏者坐你前面的什么位置……

听完，她像环游了一个世界。

不过，她感觉得到，老陆就是个充满秘密的人，她的秘密对他太微不足道了。老陆基本不跟人交往，但是屋子里的电器却经常神秘地增减，还时常出现崭新而昂贵的东西。他又不出门营生，靠什么挣钱呢?她后来明白了，红星场里没正当营生，就如洪洞县里无好人。

如果她卖铁皮钢铁的废品站是下岗市民闲置废弃物的中转站，主要是济贫，那么老陆的小院就是那些精致贼货销赃的天堂，专用于劫富。于是，他远不止认识那些精巧电器的五脏六腑，他还可能认识红星场所有的小贼，于是因此认识全会水市富裕家庭的动向。红星场哪里是会水市的毒瘤啊，它就是会水市的心脏。

他院子里那些仙风道骨的古木，在十几年后，会在收藏圈火起来，叫做根雕，玩这个的圈子里，会时刻充满暴富的神话，有的木头一块可使人翻身进入富人阶层。老陆说，他很喜欢这些大地里生长出来的躯体，苍老的苍老，破碎的破碎，从生来死去到生来死去。一切都会归于轮回。

她不敢继续回想了。此刻，她已走出红星场，回头看了一眼，有点伤感，尽头处的围墙依然那么显眼，围墙那边，就是她的新家。

回到家，她还是有点伤感，她一边在感慨和沉重中挣扎，一边把整个红星场现在的布局画了出来。这是老陆教她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忽略你走过的路。

那些在时间洪流中负隅顽抗的人和场所在她的纸上无所遁形：废品站、药店、小吃店、小旅馆、按摩房、住着小偷的出租屋、住着瘾君子的出租屋、住着赌徒的网吧、住着垂死别人的小院……

除此之外，还有更隐秘的产业。你能买到药房不敢卖的处方药，那些神通广大的老板甚至能代购价格为香港15的印度产抗癌药；还可以在仅存的ok厅里吸两口笑气甚至大麻，甚至只要你愿意问，你都不知道能问出些什么东西；甚至，你还能在貌不惊人的小院里找到跨国婚介，娶到不知道骗来还是拐来的越南老挝的新娘，他们甚至可以联系到蛇头，带你在崇山峻岭里潜进缅甸，从此从会水消失。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得把这些变得有用才行。

毕需知道她的新房子的位置之后，喜忧参半。毕竟知道，他担心的是红星场。

”放心，现在红星场都没啥人了。“她一边修毕需的取暖器一边说。会水市的冬天根本不需要取暖器的，可是毕需非说自己的风湿性关节炎冷不得，死活要买一个。取暖器分两个档，800w和1600w的，她暗暗把1600w那一档的保险丝换了，这样，只要毕需开高档位，取暖器就会烧掉，烧几次，他自己就能克制了。这样能省不少电费。

”全会水市的黄赌毒都在那儿了，人多还得了？“毕需轻声说。他知道说也没用，在新房子的喜悦面前，任何担忧都显得矫情，他不过是揪住无关痛痒的事情发挥一下家长的话语权，过个干瘾。

“黄赌毒咋了？黄赌毒就一无所成了？凡事要一分为二了看。没有诚信，咋个贩毒？没有规则意识，咋开赌场？没有服务意识，咋开窑子？这三个品质，哪一样是错的？说到服务意识，还有，当年下岗潮，东北那些下岗工人用自行车驼着媳妇去洗浴中心上班，被称为忍者神龟，红星场的小姐们也每天卖力工养男朋友。这都算无私奉献吧？”

毕需知道她故意激他，不再说话了，躺着哼曲儿，哼两句又接不上，索性睡觉。刚闭眼，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厨具那些就不用买了，这边的电饭煲、电磁炉都可以搬过去。”

毕竟沉默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回应对他这个理所当然要搬过去的暗示，换了往常，她不过是沉默，但今天不知怎的，胸口好像有股气，一直憋着要往外冲。

“搬了，你这儿用啥？”她说。

只听咣一声，毕需把保温杯砸在桌子上。

毕竟没理他，修好取暖器，打算走了。

“你不要以为，”毕需暴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不要以为我想住你那新房子，鬼稀罕！当初老子就该把你打下来，就啥事都没了！也不晓得上辈子做了啥子孽，生他妈四个赔钱货，你娃是最赔钱最贱的烂货，把你妈工都搞丢了，还把你妈克死，搞得毕家屋头一蹶不振，你娃早就该滚了！都滚，都滚，都去死！”

毕竟数着毕需的节拍，走出了充满霉味的钢铁厂宿舍。一堆词重复了20年，要是老陆的吉他还在，都可以谱曲了，她想。

毕竟把骑了5年的电动车改装了一下，把前筐改成了密封的塑料筐，后座上也加了个塑料箱，还把座椅垫了起来，让下面多出很多储物空间，还加了几根带铁钩子的橡皮绳，这让她的电动车看起来像个送快递的。她要靠这个车，拉出她新家的一切。

她先在废品站费老板的院子里买了花20块钱买了一大把历经风吹雨淋的铁桶、油漆刷、钢丝刷、锯子、扳手、刨子，还连撒娇（虽然她极度不擅长）带撒赖撒泼把一张摇摇欲坠的床板驮了回去。后来，又把公司的电钻，电锯，切割机，甚至红外线测距仪，都放在电动车里运了回来。

然后，她用了一周时间，给自己做了一架大床，床下还加了两个巨大的带轮子的抽屉。因为刨出来的木纹挺好看，所以她决定不上漆了，不过一点雕花就好了，她在老费那里看见一把小型雕刻机，可惜电动车驮不动，买也买不起。她顺了一把小雕刻刀，用砂轮打磨了一下，勉强铲出几朵菊花来，累得满头大汗，遂放弃。

她还在网上找到国外的视频，看老外怎么自制沙发的，看两集就放弃了，那成本做下来比在老费那里买还贵。她决定发挥自己多年的所长——木工，在老陆那里学了几年，什么棕角榫、榫卯、鲁班锁结构，都不再是抽象的技艺了。

她看了房间那个陈旧的五斗橱很久，最后决定留下它，她给它仔细地里里外外地刨了一遍，然后上了两遍漆，一道深红，一道原色，看起来像慈禧太后用来装秘密的五斗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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