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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我闻此言,冒了一身冷汗。
原来蔡文姬曾有这样一段被亲友抛弃的经历。
“能说出‘天生我材必有用’这等话,想来阿姊你那兄弟,在世时定也曾是个极骄傲的人……只是斯人已逝,阿姊如今,还怨他吗?”
蔡琰神情复杂,皱起的眉头被晚风一吹,倏而又放松。
“我倒真希望还有埋怨的机会……
“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伤的伤。昔年洛阳富贵荣华,脂粉正香,转眼荒野遍白骨,流落蛮荒,任谁只怕都会对人生绝望。”
面对如此凝重的悲剧历史人物,我仿佛看见,青春这袭爬满虱子的珠衫,终于在绣阁梁上落积了尘灰,迎来了她的腐烂时刻。
从建安元年流离伊始,至今恰好十年。
我心中翻涌起莫名的悲愤,究竟不知是因为同情她,还是为了我自己:
“辗转不能寐,午时继黄昏。亲友入我梦,梦醒目昏昏。敌讎戕害事,已成前世恨。我爱皆不得,爱我已为土。十载春与秋,恍恍若半生。生从虚空来,终入虚空去。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头如裂,心似绞。莫我能知,愧望但怀愁。死生齐均,人间即地狱。好一场白茫茫大雪真干净!”
我止住唏嘘,揩泪笑言:
“崔缨愚昧,未可深知阿姊之苦悲,然我亦曾罹流离之难,十年来,也略有所怀。‘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盖世事无常,悲欢离合织就之人生,皆似一场大梦。人人皆若逆旅之行客,既无永恒,何为自苦?不若珍惜当下,‘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蔡琰明白,我是希望她能与董祀相守余生,安稳度日。
听我絮絮叨叨半天,蔡琰终于肯笑了,笑得格外动人,仿佛鬓纹也成了最美丽的妆饰。在她深情含泪的双眸里,我恍恍见着她那两小儿承欢膝下的影子。
蔡琰从袖中露出那支似笛非笛的乐器,娓娓道来:
“世有胡笳两种,在胡地时,我曾仿当地之牧民,卷芦叶为笳,自吹哀怨之声。而我手中所持,乃博望侯通西域后传入中原之笳,今日我在此陂顶试了良久,终究忘却了当初之音。可巧,你一来,我便似乎想得起当初的旋律了。”
那是一支木制管身、三孔、芦为簧的胡笳,我只在前世影视剧里见过类似的乐器,但那是七孔筚篥。据传,这种胡笳在南北朝以后,会逐渐被筚篥代替。
我笑着指着胡笳:“中原乐府之诗,入乐可唱。胡笳之乐,正是胡地乐府之声,阿姊何不填词一二呢?”
蔡琰深以为然,若有所思。
我鼓舞道:“阿姊,请再吹一次胡笳吧,这胡笳之音,确实动人,可若没有辞的话,太遗憾了。”
她点点头,竖着胡笳,双手持管,以食指、中指分放三个音孔,下唇贴近上端管口,开始吹奏方才那首曲子。
曲调依旧是那么哀伤凄婉,像是年迈的母亲在呼唤久别离乡的孩子,又像是年轻的妻子在思念在外征戍的丈夫。悠悠扬扬的乐曲,柔和且深沉,送来一阵胡地草原的秋风,使之笼罩在屋舍俨然的邺城上空。
太阳已经下山了,地平线还有几分余晖,照亮了半片天空。
不知这胡笳吹了多久,忽而一阵凉风,吹得四周树木沙沙作响,笳声也随风戛然而止。
我站在蔡琰身后,屏住了呼吸,只见她收起胡笳,挺立在陂崖之沿,裳带翩翩,任清风拂面,她自岿然不动。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坡顶风紧,吹得眼睛生疼,我不觉间抬手去摸,却摸得一手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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