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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龙须是饴（第1页）

门可罗雀福所倚，日正中天祸所伏。

对长安城内外所发生的这一切，女皇元锦瑟，似乎无知无觉，几个月来，除了让宫中赔了路上斥候踩坏的农田，连个口谕也没传过一条，只是在渭河农庄静养。

城内各坊百姓，仍然是热热闹闹地生活着。只要能如此三餐保暖，闲来到两市听大师们说说变文，看天师们变变仙药，谁做皇帝，皇城之中谁说了算，又有什么打紧？

倒是门下省，这个曾经的政务中枢，成了街头巷议的热门谈资。

门下省的领导上官碗碗大人，以内官三品女尚书之秩充门下省纳言之职，是外朝唯一的女性官员。她只有十五六岁，身形丰满圆润，面如满月，眉如远山，行动端庄，逢人总是未言先笑，露出脸上两个浅浅的小梨涡，使人如沐春风，身心舒畅。

五日一朝，珠帘之后御座空置，御座左首的大院君倒是朝朝不落，勤政至极。不过她这与中书省郑译大人、尚书省游肇大人并肩而坐的门下省座首，几个月来除了坐姿优雅地微笑倾听，一句话也没说过。

因上官碗碗大人喜爱美食、书法与刺绣，闲得冒烟的门下省几乎成了个茶肆兼书局。

上官大人如今是在长安县延寿坊开府居住，圣上将兰陵长公主府之前留下的那些些老弱奴婢一股脑儿播给她使用。虽然不再随驾住在宫中，她倒还是天天卯正就到。到了后，也从不去管门下省的其他吏员是否已到，先亲自研墨备纸，写上二十页簪花小楷再说。

上午辰初用早饭，由家奴从西市买来胡饼酪浆，配香油与醋调得脆脆的红白水萝卜丝儿，胡饼要吃五个。

早饭之后，若是日光好，就拣个光线好的位子，端起绷子借着日光绣花，平绣、包绣、鱼鳞绣，链绣、菊绣，锁子绣，还有什么人字绣、旒子绣、羽毛绣……不一而足。

巳初喝茶用点心，点心有自制桂花糕、紫龙糕、豌豆黄、桃酥、杏酪、蜜枣、糖豆等等，茶是点得酽酽的，里面掺了芝麻核桃粉，还要加一小勺交趾石蜜。

用过茶点，又是练字。不过是拿门下省各位书法大师抄的邸报、公文、也有一些档案和书籍来临摹，如今已将五家高手的字体练得连他们本人都分不出来了。上官大人摹的书法字帖，笔迹清晰，惟妙惟肖，墨色光亮，清香四溢，更兼手快，数量众多，简直堪比工部新开发出来的版印之术。她抄了就丢在一边，每日里令门下省回收字纸的吏员随意回收处置。

原本，门下省这种中枢重地，废弃的字纸都要仔细回收，直接就在门下省后厢房做了还魂纸。如今门下省的废弃字纸大量的都是这种广为传抄无数次的邸报。那负责的小吏就难免动了心思，将他那上官大人抄来练字的废纸私下里糊成折子，卖出坊间，供学童、士子们临摹本朝萧、朱、王、郑、贝等书法家们的优秀字体，小小地发了一笔横财，上官大人也不过问。

练过字后，午初用午饭，粟米捞饭配酱汁烧羊脍，新鲜时蔬如葵菜、豆芽、菘菜等不拘，门下省碗小，粟米饭也要五碗。

下午仍是练字、绣花，喝茶，吃茶点，除了练的字体和所绣花色花样翻新，余者倒也无甚可叙。

门下省原纳言高颖告老还乡后，吏员也略有变动，总体上是品秩高的大多调换到了尚书省或中书省，也有外放去了州郡的，品秩低的大体留任，又调了些八、九品的待诏承奉郎、儒林郎、文林郎等来充补缺额。

上官大人颇为礼贤下士，对省中吏员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圣上虽然去了渭河农庄，却也没有忘了上官女尚书，常常赐下果品、笔墨、绢帛、绵纸等物件，上官大人谢恩收了，自己只留一两分，余者都分给省中吏员，说是“同沐君恩”。

只有九月初，圣上庄上为种冬麦，提前发了些麦芽，得了些饴糖，也送了一大罐给上官大人，上官大人捧着这罐子，心疼得跟什么似的，犹豫再三，才拿筷子给门下省每人搅了一大坨。也许是过于心疼这麦芽糖，她还破天荒地亲自示范教学——这一整天，门下省的邸报都没有抄多少，人人净拿着两根儿筷子搅麦芽糖吃了——先是将一双筷子并拢，旋转着挑出一坨麦芽糖，再将两根筷子拉开，让麦芽糖跟着扯开拉长，待拉到最长，再合拢两根筷子，将那一股并成折叠的两股，旋转筷子，使这股麦芽糖缠绕在筷子上成为一坨，再拉开筷子……如是再三，直到麦芽糖成了诱人的乳白色，香气四溢，这才好吃。

上官碗碗大人忍痛只给自己留了小小一坨麦芽糖，不过她的吃法自然是最高级的，她在搅麦芽糖的过程中，是把饴糖放在点茶用的炒豆粉和炒麦粉中拉的，又搅得特别久，拉得特别长，令饴糖中混入了大量的空气，又有粉末避免了饴糖粘连，竟令这饴糖成了乳白的一窝丝。上官大人将这“窝丝糖”小心地存放在她随身的点心盒子里，想吃时，使一个小勺儿舀出来，搁在嘴里，入口即化，那滋味，真是美得不得了。

不用说，这窝丝糖的法子，不出几天，又是传遍全城，东西两市，卖窝丝糖的摊子千树万树梨花开，因传说原是门下省用御庄赐下的麦芽糖做的，坊间还给这糖起了个雅致的别名，叫做“门下龙须糖”。

小商小贩倒也也不管当今圣上这真龙天子是否真的有“须”，只知到处收购麦芽熬制这龙须糖，竟然唬得户部连夜发文京郊各乡各里，令农户不得超量乱卖麦芽，以免耽误小麦播种。

总之，这就是现在门下省的画风了——练字的练字，绣花的绣花，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

中书省也常派高级吏员来门下省走动一二，特别是遮遮掩掩地观察上官碗碗大人的举动和她每日“练”的那些字。可是除了发现门下省的茶点分外好吃，门下省出的字帖着实漂亮，上官大人实在亲切，门下官员无聊至极之外，竟然毫无异常。圣上虽然常常赐下物品，但都是些田庄所产的衣食；上官碗碗总是欣然恭敬跪接，但说的也是场面上的套话。除此之外，就没有向城外发过一封书信，捎过一个口信，连和奴婢附耳细语的时候都没有。

更加上，上官氏虽是官员，毕竟是刚刚及笄的年轻女子。每日坐班结束，她也不到近在咫尺的西市上去饮酒玩乐，甚至也不在坊中游玩，就是戴了幂篱骑马回到她那小小的宅院，吃一顿大大的晚饭。晚饭后在院中教那几个童仆识几个字，就睡下了。

中书省打探了上官氏几个月，也人困马乏，忍不住腹诽大院君宇文宏过于多疑，到门下省的走动也懈怠了起来，走动的人员从高级吏员变成了八、九品的小官，有时还派打杂的小吏去虚应故事。这些小官小吏倒是挺喜欢这个美差的，门下省官衙朝东南，夏有凉风，秋有暖阳，上官大人和气爱笑，点心茶水美味可口，小吏们每每得几个赏钱，小官们袖袋里总给塞上两块好墨，总之无事，开心一游。

门下省门可罗雀，中书省日正中天。

——或者，其实应该说，中书省纳言郑译在平康坊的宅子门庭若市，其热闹程度竟然超过了平康坊最红的三大伎馆。

——哦，还有丰乐坊黄国公刘宅，其热闹程度也是不遑多让啊！

前门，干谒者送来的名刺折子都堆成山了。

后门，进献来的奴仆、婢女验明正身，鱼贯而入。

知道的，说是两位大人得众人喜爱，人人都想得其青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实名制买票看西域进贡的什么珍禽异兽呢！

除了郑宅热闹，平康坊近来风水却有些流年不利。

孙鸨儿和李鸨儿经了这遭一番惊吓，知道了些微不该知道的宫中秘辛，吓得都藏头缩尾，连院里勾栏中姑娘们弹唱奏乐都小声了几分。不要说之前偶一为之的买卖消息，连接待官员都揣上了十二分的小心，生怕城门失火，殃及她们这些水浅的池鱼。

赵鸨儿听说，四位宇文少将军，因清剿陇西匪徒不利，已被大院君召回了京城，严加申斥，虽未降级，却被“暂时”收回了兵符。大院君更放出消息，说是几位宇文少将军多年戎马倥偬，耽误了亲事，如今正好帮他们物色几个好人家的姑娘做亲。这说亲，自然是媒婆的好事，来年生了子女，开府新招奴婢，自然也有稳婆和牙婆的生意，唯独她们这些虔婆老鸨，却是至少要丢小半年生意。

更加上，虽然宫中没有往外透露消息，赵鸨儿自然知道，圣上病重，她家那独家堕胎药干系不小。没有掉脑袋、割舌头，已经是三生有幸。她从兴善寺请了骑牛观音的绣像供奉，常常祈祷，万分庆幸自己耳聪目明，识得时务，知道不说破，又交对了投名状，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不仅如此，大院君如今交代她依旧如常为宇文少将军们办事，但要立即将他们所托之事密报给平康坊郑宅的一名外院小管事。这是让她赵鸨儿做他大院君的暗桩了，赵鸨儿也没得选，立即掉脑袋还是富贵险中求，她是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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