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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惊魂（第1页）

建宁十七年三月二十一，三十多名新晋宫女，排成两列，从大明宫东面的月华门，鱼贯而入。结绿默默无闻地走在人群的最后，青丝梳做乌油油一条辫子，清水脸庞，淡蓝的裙褂融进金碧辉煌的朱墙飞檐，很快就看不见了。

走在最前头的掌事嬷嬷扯着嗓着叫道：“呆会儿把你们的东西全搬到浣花殿去，搬完东西，我带你们去尚宫局，聆听段尚宫训戒——你们都麻利点儿，误了时辰，谁也担待不起！”

莹白的大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像圆滚滚的糯米团子，搁在一只浓丽的翠毛蓝碟子里。月光偷偷摸摸地透过窗棂上糊的棉纸，落在横七竖八的地铺上。小宫女们打的地铺像一篓螃蟹，“哗啦”一倒，满满地爬了一地。

进宫的第一夜，这些小宫女们自然欢欣不已，若不是管事的嬷嬷威逼，只怕这些正值豆蔻的姑娘们要彻夜不眠了。饶是如此，众人昏昏睡去的时候，脸上仍旧依恋着激动与兴奋，毕竟她们皆是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杀进宫来的。

过五关斩六将？想到这里，结绿的脸上绽出一点讥讽。过关斩将，只是结绿这样没有显赫家世的女孩所要经历的，对那些拥有深厚人脉的女孩子，再幽深如海的宫苑也是一马平川。

躺在结绿头顶的这个叫段飞琼的姑娘，是大名鼎鼎的段尚宫的侄女。结绿想起那日宫里的总管太监，映着明晃晃的日头，给她们这群等待入围的姑娘们鉴貌辨色，对别的姑娘恨不得连掌纹都要翻出来检验检验，对飞琼却是点头哈腰满面含笑，忙不迭地把她送入下一道宫门。然而飞琼姑娘对这种众星捧月的优待似乎并不领情，眼珠子往额头上一顶，挺着脖子便走进了婺华门，而此时婺华门外，几百个姑娘正望眼欲穿地瞧着那朱漆乌钉大门里无限地幽深与神秘。

段飞琼翻了个身，睡梦中一只脚踹到了结绿的菊叶软枕上。结绿觉得此时这种姿势，似乎昭示了他和飞琼姑娘的形势。飞琼无论在哪儿，都必定是“一览众山小”的那一个。

还有睡在右手边的这位甘灵筠，样子看起来柔柔弱弱，不盈一握，却原来也是大有来头的。伊的父亲原是宫中的羽林将，一门忠烈，听说皆是跟从□□皇帝打天下立过战功的。只是伊时运不济，父亲早亡，家道中落，不过俗语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的先父从阴间扔过一根寒毛来，就粗过那些平凡如草芥的小民百姓的腰，尚仪局的几位老宫人一见甘灵筠，便如见了老相识一般，“这是不甘大人的千金吗？唉，可怜见儿的……”当宫女就叫“可怜”？那结绿岂不早该一头撞墙自行了断了么？

不过，话说回来，这出身名门的两位，即便丁是丁卯是卯地参选，也必定能够成为宫女中的人尖儿。段飞琼行事干脆麻利，掌事嬷嬷教的《女训》《女则》，伊眨眼工夫便已烂熟于胸了，嬷嬷乐得省事，索性叫飞琼领着结绿她们念诵，三月惠风轻拂，撩得飞琼鬓发软软，而她的脸上却永远是一副冷漠神情，别人入宫是光宗耀祖，她入宫则像被迫卖身还债。

甘灵筠心灵手巧，小宫女比女红时，她绣花花开，绣鱼鱼活，尚服局和尚设局开始暗中角力抢夺人才，纷纷想要灵筠拜入自己门下。不过如今谁也说不准，自己究竟会落在哪一家梧桐枝上，入宫做宫女，名头听着好听，其实还不及良禽，没有择木而栖的权利。结绿和这些新入宫的姑娘们，必得一年之内轮流在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做下一圈杂役之后，才可以被选入相应的司局。

其实结绿觉得最不幸的，还是睡在自己身旁的阿真能够入宫。阿真实在是不适合入宫的，可是如果没有阿真，结绿也做不了宫女。

可阿真还是入宫了，听阿真娘说，阿真的爹爹阿成叔昔年曾跟皇帝的相好做过芳邻，大家都很熟络的，后来那姑娘年纪轻轻就死了，说到此节，阿真娘总是捶胸顿足，感慨道：“可怜婵娟若是有福气多活几年，早就宠冠六宫了，我们家阿真哪还用得着受这份罪？早就一步登天做贵妃娘娘身边的凤仪女官去了。”

凤仪女官是什么，结绿可不大懂，光听名头该是很厉害的吧！皇后才是人中之凤，凤仪女官总是跟“凤”字沾了边儿。

阿真心地纯良，结绿在刘家这几年，阿真一直把结绿当亲生姐姐一般依赖，无论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总会分给结绿一半。

阿真娘虽感叹阿真的怀才不遇，却也知女莫若母，知道凭阿真那份灵活机变，在宫里混不到三天，绝对会把人家笑里藏着的金错刀当作闪闪发光的金子，但她到底是个心里很有算计的女人，三下五除二便与前来甄选宫女的惠人谈妥，将结绿当作自家的养女，以阿真姐姐的身份一同入宫。

阿真娘为人一向刻薄，但结绿在刘家这几年，却没受什么委屈，结绿想起入宫前夜阿真娘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嘱托：“结绿呀，娘一向看重你，你这样伶俐的人儿，以后必能立一番事业的，我和你阿成叔这几年也待你不薄，以后阿真在宫里，就指望你照应她了。记住！以后无论人家怎么问你，你只说自己姓刘，你的身世，千万不能透露一字半句！”

结绿望着阿真娘，郑重的点了点头。她不是不记得自己的姓氏，爹娘撒手人寰的时候，她已经懂事了，可从今往后，她的父母里籍，便只能深埋心底了。

阿真娘没有看错，即使没有托宫里的内官照应，结绿照样以绝对优势成为一名宫女，阿真就不同了，每过一关时，负责择选的内官宫女都会冲着她直摇头，接着便会有不知哪里钻出来的小内官，附在考官耳边，低语一番，于是，负责择选的内官宫女，只得无奈地瞧瞧阿真，大手一挥，叹道：“过去吧！”

阿真便用肉乎乎的小手牵过结绿的手，眉开眼笑地道：“结绿，咱们又过了一关！娘说得没错，她说咱俩肯定会所向披靡！”

结绿冲阿真尬尴地笑笑，轻轻捏一捏她的手腕，示意阿真低调一些，宫里不比外头，结绿虽小，也知道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庆幸的是，此时她的身旁睡了一圈的出头鸟。

“结绿，结绿……”阿真细弱的声音传过来，“我饿了……”结绿心里一紧，没想到阿真还真把这深宫似海当成自己的家了。

阿真有吃宵夜的习惯，在家时，每次都是结绿深更半夜，将宵夜喂到阿真嘴里。结绿无法，只得起身。幸好白天嬷嬷训导结绿她们如何站立行走时，结绿便料到夜里阿真会要吃的，所以脚底下虽然踱着方寸不乱的一跬一步，眼珠子却滴溜烂转地寻找厨房所在。

结绿强撑着沉重的睡意起身，一使劲，手掌按在一块嶙峋的骨头上，半梦半醒的幻觉中，她甚至怀疑自己按在了荒山坟场的骷髅堆里，定一定神才想起来，自己是睡在大明宫尚服局的所在——浣花殿，她方才是按在了灵筠瘦骨伶仃的脚踝上，结绿怕灵筠醒来，不想她只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了。也是，白日里练习得那样辛苦，别说灵筠这样瘦弱的身子，就是自己也快撑不住了。不知往后在宫里干活，是不是也会日日累成这样。

结绿有点顾影自怜地想着这些，一面悄悄地带上门，向浣花殿的厨房走去。

东风临夜冷于秋，结绿裹了件薄罗单纱的寝衣，只觉春寒透骨，她怕惊动了人，又不好再折身回房加衣，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厨房位于浣花殿西南角，抄手游廊的尽头，连着一道曲栏碧瓦，平日鲜有人来，却也僻静。结绿蹑手蹑脚迈着碎步，走至厨房，踏进门槛之前，先侧耳细听里面有无动静，这小厨房是浣花殿的宫女们平日开小灶打牙祭的地方，夜里并不上锁，亦无人值夜看守。尽管如此，结绿还是小心翼翼以防万一。

小心驶得万年船，更何况她身处这险恶的宫廷。

沾满油污的乌木门虚掩着，结绿缓缓地迈过门槛，踏了进去。

她记得灶台东端的一只粉彩盘花碟子里，装着几块合意饼，因此只从背后将门轻轻一阖，便顺着墙根儿向东溜了过去。

厨房里铺着方砖，一尺见方的砖面严丝合缝地密密嵌起，结绿虽穿着细缎软鞋，双足踏在上面，却不觉半分凹凸。

突然，一团软塌塌的物事横亘地上，结绿足下一绊，整个人几乎摔了出去，伊忙伸臂强撑，双手触地之时，溜光水滑的砖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黏腻之物，似油污，如泥浆，却又温乎乎地浓稠阴重。结绿一跌之下受惊不小，生怕静夜里这一声钝响，惊动了廊檐底下巡夜的老宫人，才要抬头细听周围动静，口鼻间蓦然一暖，一只大手忽而覆上，将结绿腔子里的一声尖叫窒在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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