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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罪与罚5（第11页）

大概五分钟后，他猛然把头抬起来，脸上露出了奇特的微笑。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去服苦役吧，也许这样会好一些！”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屋子里到底待了多长时间，各种朦朦胧胧、倏忽倏忽的想法塞满了他的脑袋。这时，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忽然推开门走了进来。她像不久前索尼娅来的时候那样，先在门口站了一会，看了看他，这才走进来，坐在他对面的那张她昨天坐过的椅子上。他朝她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大脑里一片空白。

杜尼娅说：“哥哥，我坐会儿就走，您别生气。”

她明亮的眸子显得没有一丝世俗的杂欲。她似乎若有所思，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很温和。他心里清楚，她是因为爱他，才来找他的。

“现在，我全都知道了，一切我都知道了，哥哥。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告诉了我一切。您受尽了迫害和折磨，这都是因为冷酷的毫无根据的怀疑……不会有危险的，德米特里说了，您不用害怕。其实我并不这么想，我十分理解你心里的愤慨，我担心它会让你终生难忘。我并不怪你抛弃了我们，也不敢怪你，当然我曾经对你有过埋怨，请你原谅我。我想，假如我像你这样，内心充满了痛苦，我也会避开所有的人。我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妈妈的，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会经常对她提起你，说你说过的，不久就会回去。我会安慰妈妈的，你别为她难过；但是我请求你，去看看她吧，哪怕一次也好，别让她太受折磨了；你别忘了，她是我们的母亲！我来这儿，是想告诉你（杜尼娅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如果你需要我，如果我能帮助你什么，或者你要……哪怕我的整个生命……只要你说一声，我就会来的。再见了！”她猛然转过身，走向门口。

“杜尼娅！”拉斯科利尼科夫叫起来，从沙发上站起，向她走去，“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真是个不错的人！”杜尼娅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

“是吗？你怎么不说了？”隔了一会，她问道。

“他是个正派人，吃苦耐劳，而且对人充满爱心……再见吧，杜尼娅！”杜尼娅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紧跟着忽然惊慌地说：

“哥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和我诀别吗？难道我们永远不能见面了吗？”

“都差不多……再见了……”

他转过身，不再理她，走到窗子跟前。她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站了好一阵子，才离开。

他并非对她表示冷淡，他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不是的！在最后的一刹那，他差一点想紧紧地拥抱她，向她告别，甚至想把一切都告诉她。然而，他没法这么做，甚至连握手都不敢：“如果我拥抱她，她以后想起来也许都要厌恶得发抖，她会认为，是我强夺了她的吻。”

“她会受得了吗？”过了片刻，他暗自问，“不，她肯定会受不了，像她这样的人，肯定会难以忍受，永远也难以忍受！”这时，索尼娅的身影蓦然浮现在他的眼前。

一阵凉风从窗外吹进来，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他猛然拿起帽子，走出了大门。

他所有的担心和内心深处的恐惧，对他的病情势必产生影响，可是他却无法，也不想去顾及。他发着高烧，但身上有一种强大的持续不断的忧伤情绪在支撑着他，使他不至于完全倒下，可是这种状况维持不了多久，只是短时而已。

已是日落时分，他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着。他感到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名的躁动和忧虑，这段日子，这种情绪一直在困扰着他。虽然他并不觉得特别刺激，特别悲伤的事情正在他身上发生。但是，这种无穷无尽的烦恼却使他很难过，他觉得，他永远也摆脱不了这种烦闷，永远也跳不出那“一俄尺见方的空间”，这使他感到十分沮丧。

“黄昏日落时，人的身体是最虚弱的时候，人往往会变得愚蠢、脆弱，这完全是体力虚弱的缘故。可千万要担心，别作出什么愚蠢之举！说不定，你会跑去找索尼娅，而且没准还会跑到杜尼娅那儿去呢！”他有些痛恨地嘟哝着说。

这时，他听见有人叫他，他回过头来，看见列别贾特尼科夫正匆匆忙忙地向他跑来。

“您不知道吧，我上您那儿找您了。您简直难以想象，她居然带着孩子们走了，她真的这样做了！她让孩子们跳舞，自己敲着煎锅，孩子们都哭起来了。我和索尼娅·谢苗诺芙娜费了好大工夫才找到他们。他们现在正在十字路口几家小铺子前逗留，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咱们快过去吧。”

“索尼娅怎样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边赶紧跟着列别贾特尼科夫往前走，一边不安地问。

“她疯了。呃，我指的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是索尼娅·谢苗诺芙娜。不过索尼娅·谢苗诺芙娜也有些快不对劲了，而卡捷琳娜已经完全发疯了。警察会把他们带走的。您想一想，后果会有多么糟糕啊……现在他们正在索尼娅·谢苗诺芙娜家附近，就在X桥不远的河岸上。”就在离索尼娅所住的房子不到两幢房屋的地方、在桥附近的河岸上，有一群人围聚在一起。很多男孩子和女孩子都在那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嘶哑、激动的声音在桥上就能够听得清清楚楚。这个场面的确够奇怪、够引人注目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像个地地道道的疯子，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裙子，披着一块呢披巾，头上歪歪斜斜地戴着一顶皱巴巴的破草帽。她大口大口出着气，已经累得快不行了，她那被病魔折磨得早已失去光彩的脸显出无比痛苦的神色（肺病患者在太阳底下要比在家里看起来病得更严重，更吓人，更何况现在是在大街上）。她激动不已，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她的怒火似乎越来越大。她奔到孩子们面前，高声叫喊着，哄他们当众唱歌、跳舞，还解释给他们听，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对他们听不懂她的意思感到大失所望继而又是愤怒，于是开始动手打人……她又突然跑到观众面前，一看到穿得比较体面的人，她就朝着人家喋喋不休地解释，说这几个出身高贵，甚至可以说是出身显赫的孩子们现在落魄到成什么样子。她会朝人群里那些讥笑或讽刺她的人冲过去，跟他们吵架。周围的人都好奇地望着发疯的她和那几个吓得要命的孩子，有些人脸上带着纯看热闹的喜悦，有些人则皱着眉不断摇头。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看到列别贾特尼科夫提到的那个煎锅，不知道被扔到哪儿去了。没有了那只煎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一边逼波列奇卡唱歌、逼廖尼娅和科利亚跳舞，一边用她那双枯瘦的手打拍子。并且她自己也唱，但是要命的咳嗽却每每在她唱到第二个音的时候就粗鲁地打断了她。她十分失望，一边咒骂，一边痛哭。科利亚和廖尼娅的哭声和恐惧最惹她生气。她把孩子们打扮得像街头卖唱的，男孩子头上被扎了一块红白相间的头巾，打扮成土耳其人的模样，廖尼娅的头上戴着一顶红绒线帽（说一顶尖顶帽更恰当），帽子上还插着一根鸵鸟的白羽毛——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祖母遗留下来的传家宝，以前一直珍藏在箱子里。波列奇卡胆怯而惊慌地望着母亲，寸步不离，她仍然穿着平常的衣服，她竭力不让人发现自己在流泪。母亲疯了！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她着急地环顾四周，街上围着的人群使她害怕不已。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丝毫不顾跟在她身后的索尼娅，对她的哭声和恳求无动于衷。

“得了吧，索尼娅，得啦！”她的声音又急又快，还伴随着咳嗽和喘气。“你这个傻孩子，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说过，你别指望我再回到那个酒鬼德国女人那儿去。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我要让整个彼得堡的人都知道，这些可怜的孩子，他们出身高贵，他们的父亲一辈子忠心耿耿、诚诚恳恳，甚至可以说是，以身殉职，（这些都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臆想出来的，但她自己却对此深信不疑）而现在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却沦落成了乞丐！我要让这个可恶的将军看看。索尼娅，你真是个傻瓜，我们已经没有吃的东西了。你已经为我们吃尽了苦头，我们怎么还忍心再拖累你呢？”这时，她突然见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于是高声叫嚷着向他跑去。

“你去劝劝这个傻丫头吧，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们跟那些拉手风琴的卖艺者不同啊，我们是出身高贵的贫民，不幸沦落成现在这个样子，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这种不同来。您看着吧，那个可耻的卑鄙的将军会失去职位的！我们以后会天天跑到他的窗户下面，只要皇上经过，我会和孩子们跪下来，让他看这些跪在前面的可怜的孩子，请求他的保护。他是多么仁慈、善良啊，他是孩子们的父亲，他一定会保护我们的，一定会的，等着看吧，而将军呢……廖尼娅，tenez-vousdroite！[211]科利亚，你哭什么呀？要跳舞了！你有什么好怕的，真是个傻孩子！天哪，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该拿他们怎么办！您不知道，他们真是太不懂事了，我该拿他们怎么办呀！……”

她声音哽咽地指着这些哭泣不已的孩子（这并没有使她的话中断，她依然滔滔不绝，说得又急又快）。拉斯科利尼科夫竭力想激起她的自尊，让她回家，他对她说，她这样就像流浪街头的艺人，太不体面了！更何况她以后还要当贵族女子寄宿中学的校长……

“嘿嘿，什么寄宿中学，简直是白日做梦！”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叫起来，笑了一阵子，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不，梦已经醒了，我们被抛弃了，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这个可耻的将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知道吗，我看到门房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一本登记簿，旁边有一个墨水瓶，我签了名以后，就把墨水瓶朝那个将军扔过去了，然后跑得远远的。唉，那些流氓，流氓！不要紧，现在我自己养活孩子们，我不用求人，索尼娅为我们吃够了苦头（她用手指着索尼娅）。波列奇卡，你收了多少钱了，过来，我看看！怎么回事，才两个戈比？他们跟着我们，却一毛不拔，真是下流可耻！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她用手指着一个围观者）只怪科利亚太笨，一个劲地给我捣乱，波列奇卡，你怎么啦？说法语！我以前教过你的，parlez-moifrancais[212]。说法语才能显得你们出身高贵，让别人看出，我们和那些卖艺的是不同的，我们唱的是高尚的抒情歌曲，可不是在街头演傀儡戏的……别打断我，让我想想唱一首什么歌？……要选一首歌让科利亚伴舞才好。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们来这儿，就是想唱首歌……我想我们应该好好准备准备，然后去涅瓦大街去，那儿是个好地方，很多上流社会的人物，他们很快就会注意我们的：廖尼娅唱的《小小农庄》……不过，我们应该换一首，换个高雅一点的。别老是这一首，大家都会的。我的脑子不太记得住事，波利娅，帮我想想，噢，我的记忆力真是不行了，怎么想不起来呢？啊，《一个骠骑兵拄着马刀》[213]！不行。哎，对了，有一首法语歌《cingsous[214]！》，我教过你们的，我们来唱这首歌吧。人们会因此而看出，你们出身高贵，是不寻常人家的孩子，这很重要，很多人会为此感动……哎，《Malboroughsensenva-t-enguerre》[215]这首儿歌也不错，很多高贵人家都是把这首歌作为他们孩子们睡觉前的摇篮曲：Malboroughsenva-t-enguerre，Nesaitquandreviendra……”[216]她唱了起来，但是很快又停了……

“唉，还是唱《Cinqsous》更好些！波列奇卡，你和我和唱，打拍子。科利亚，快，把手插在腰上，廖尼娅，你，快朝相反的方向转圈。”Cinqsous，cinqsons，Pourmonternotremenage……[217]唱着唱着，她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吭—吭—吭……她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快把衣服拉扯好，波列奇卡，你看看你，衣服都滑了下来。”她顿了顿，等咳嗽稍停，才继续说道，“你们可要特别注意衣着举止，要大方得体，要显得尊贵，要显出你们贵族子弟的身份来。索尼娅，你看看孩子们身上穿的衣服多难看，那时我说过，要把衣服裁剪得长一些，并且用两幅料子，可是你却反对，一再要短些，结果，弄成现在这样，真是太难看了……你们怎么又哭了，真是的，蠢东西！喂，科利亚，快唱吧，唱起来——唉，你们真是令人讨厌的家伙……Cinqsous，cinqsous……怎么，来了个当兵的，哎，你来这做什么？”

果然，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警察，但就在这当儿，过来一个身穿文官制服披着外套的老爷，这个人约摸五十来岁，一脸严肃的神情，脖子上挂着一枚勋章（这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十分开心，显然那位警察也受到了影响），这位老爷显出十分同情的神色，他将一张面值三卢布的绿色纸币递给了卡捷琳娜，什么也没有说。卡捷琳娜伸手把钱接过来，感激地向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

她的态度有些高傲地说：“先生，多谢了。我们落到这个地步，是有原因的……波列奇卡，过来，你拿着这钱。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慷慨和高尚的人的，他们会心甘情愿帮助那些不幸的贵族妇女们。噢，尊敬的先生，这些孤儿们多么可怜啊，要知道他们出身显赫，亲友们都是贵族啊……但是那个将军老爷正坐着大嚼松鸡……而且还要跺着脚，说我妨碍了他……我说：‘大人，这些孤儿请求您的保护，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是您的熟人，况且，就在他去世的当儿，他的亲生女儿遭到了一个最可耻的无赖的诬告……’您快保护我们吧，这个大兵又来了！请您帮帮我们！”她大声叫喊着那个官吏，“喂喂，你这个大兵到底要干什么？在小市民街也有一个，被我们躲开了，我们好不容易逃到这儿……傻瓜，你到底要干什么？”

“您别妨碍秩序，在大街上可不许这样。”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我这跟带着手风琴唱歌的有什么差别，你才是妨碍秩序？”

“您得到允许了吗？带手风琴唱歌可是要领执照的！而您却没有，还造成这么多人围着你。您家在哪儿？”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嚷嚷了起来：“什么，要领执照？我丈夫死了，我今天才埋葬了他，您却管我要什么执照！”

“您可要冷静，夫人。”那个官吏这时开口了，“咱们走吧，我送您回家吧……这儿有这么多人围着你们，而且您身体不好，这不太好……”

“大人，您根本对我们一无所知，大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说道，“我们就要上涅瓦大街去，——索尼娅呢，索尼娅上哪儿去了？她哭什么呀！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回事！……科利亚，廖尼娅，你们这是干什么，跑哪儿去？”她猛然发出一声大喊，声音中充满了惊恐，“天哪，这些傻孩子！科利亚，廖尼娅，你们要干什么？……”

原来，科利亚和廖尼娅见到周围的人越围越多，而母亲就像个疯子一般，而且还来了一个大兵，他们又惊又怕，惟恐被抓走，于是，趁着卡捷琳娜不注意，突然不约而同地手牵手跑掉了。可怜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号叫着，哭得声嘶力竭，她一边狂奔着追赶他们，一边流泪，一边不由得停下来咳嗽喘气，周围的人无不对她深表同情，她的样子让人感到既难受又可怜。索尼娅和波列奇卡赶紧也跟在她后面。“天哪！这些笨蛋，真是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索尼娅，快把他们叫回来，你快把他们叫回来呀！……波莉娅！你快把他们抓住……我还不是为了你们……”

她不要命地往前跑，突然，脚下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

索尼娅急忙弯下身子，叫了起来：“她摔伤了，天哪，她流血了！”

人们都跑上前来，在周围拥挤成一个圆圈。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最先赶过来；那个官员也跑过来了，那个警察跟在他后面，嘴里一个劲地埋怨：“哎呀——！”他摆了摆手，预料到这将是一桩麻烦而糟糕的事情。

警察把周围拥挤着看热闹的人驱赶开：“快走开！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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