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浏览器扫描二维码访问
四八 山海经
如《朝华夕拾》上所说,在玉田老人那里他才见到了些好书。“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但是他自己有书,乃是始于阿长的送他一部《山海经》。《朝华夕拾》上云: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这里说前后两段关系很是明白,阿长的描写最详细,关于玉田虽只是寥寥几行,也充满着怀念之情,如云,“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这种情事的确是值得记念的,可是小时候的梦境,与灰色的实生活一接触就生破绽,丙申年伯宜公去世后,总是在丁酉年中吧,本宅中的族人会议什么问题,长辈硬叫鲁迅署名,他说先要问过祖父才行,就疾言厉色的加以逼迫。这长辈就是那位老人。那时我在杭州不知道这事,后来看他的日记,很有愤怒的话。戊戌六月老人去世,鲁迅已在南京,到了写文章的时候,这事件前后相隔也已有三十多年了。
四九 山海经二
鲁迅与《山海经》的关系可以说很是不浅。第一是这引开了他买书的门,第二是使他了解神话传说,扎下创作的根。这第二点可以拿《故事新编》来做例子,那些故事的成分不一样,结果归到讽刺,中间滑稽与神话那么的调和在一起,那是众所周知的事了。嫦娥奔月已经有人编为连环图画,后羿的太太老是请吃乌鸦炸酱面,逼得她只好吞了仙丹,逃往冰冷的月宫去,看惯了不以为奇,其实如不是把汉魏的神怪故事和现代的科学精神合了起来,是做不成功的。可惜他没有直接利用《山海经》材料,写出夸父逐日来,在他的一路上,遇见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事,不但是一脚的牛,形似布袋的帝江,就是贰负之尸,和人首蛇身衣紫衣的山神(虽然蛇身怎么穿紫衣,曾为王崇庆在《山海经释义》中所笑),也都可以收入,好像目连戏中的街坊小景,那当成为一册好玩的书,像《天问图》似的,这在他死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做或肯做的了。
阿长的《山海经》大概在癸巳年以前,《毛诗品物图考》初次在王府庄看见,所以该是甲午年所买,《尔雅音图》系旧有,不知伯宜公在什么时候买来的。木板大本却是翻刻的《花镜》,从中房族兄寿颐以二百文代价得来,那时他已在三味书屋读书,所以年代也该是甲午吧。此外有图的书先后买来的,有《海仙画谱》,《百将图》,《点石斋丛画》,《诗画舫》,《古今名人画谱》,《海上名人画稿》,《天下名山图咏》,《梅岭百鸟画谱》,都是石印本。又王冶梅的《三十六赏心乐事》,马镜江的《诗中画》,和《农政全书》本的王磐的《野菜谱》,大概因为买不到的缘故,用荆川纸影写,合订成册,可以归在一类。在戊戌前所买的书还有《郑板桥集》,《徐霞客游记》,《阅微草堂笔记》,《淞隐漫录》,影印宋本《唐人合集》,《金石存》,《酉阳杂俎》,这些也都是石印本,只有《徐霞客》是铅印,《酉阳杂俎》是木板翻刻本。书目看去似乎干燥杂乱,但细看都是有道理的,这与后来鲁迅的工作有关联,其余的可惜记不得了,所以不能多举几种出来。
五〇 仁房的大概
关于各房的事未曾说及,现在因为讲到玉田,所以把仁房提前来一说吧。仁房底下也分作三派,以礼义信为名。礼房的长辈已先死,剩下的是十三世,那里又分两房,长房三弟兄,以小名为号,六四字菉史,四七字思蕺,五十字衍生,只有六四娶妻成家,有子名连元,字利宾,女名阿云。次房子衡,小名曰惠,过四十后始娶,有子女,名字不具详。义房十二世弟兄甚多,在癸巳前后只存花塍,是个秀才,椒生名庆蕃,是举人,玉田是秀才,藕琴在陕西。椒生有二子,长伯文,次仲翔,是秀才,玉田有二子,长伯是秀才,次仲阳。花塍无子,以伯文为后,信房十二世吉甫在平湖做教官,死于任所,无子女,以仲阳为后。那时住屋分配,第四进五进东头两幢归于礼房,中部是义信两房的,因承继关系差不多都为义房所有了。那里也是一个小堂前,西边后房花塍死后,为椒生住室,后房是玉田所居,将廊下隔断,改造为小书房,南窗下放着书桌,鲁迅所说各种名目很生的书籍,便是在这地方看见的。那小堂前和小书房其实即与兴房的东一东二正相对,中间是一个不大的明堂,却用曲尺形的高墙隔开了,南面只剩了一条狭长的天井,北面的小明堂也就并不宽大,阳光不多,这于爱种珠兰建兰的人是很不方便的。从白板门出去,走过大堂前,弯到那里去很有一大段路,但如没有那墙,就只有一个院子之隔,不过十步左右而已。戊戌以后,伯夫人为得慰问鲁老太太丧儿之痛,时相过从,那时玉田公也去世了,她有时候便隔着墙叫话,问候起居,吃过饭没有,便是利用这房屋特别的构造,若是两间相并的房间,倒反而不能那么容易传声了。
五一 玉田
玉田进秀才时,名兆蓝,这与他的小名蓝和玉田的号是相合的,后来有一时他改名瀚清,玉田也改了一字成为玉泉,又别号琴逸,我曾买到他的一部遗书,翻刻小本的《日知录集注》,书面有他的题字,就用这个别号,和“玉泉”与“臣瀚清印”的两方印章。介孚公点了翰林的时候,族中从兄弟有的改名用“清”字排行,如这“瀚清”是合格的,但子京本名致祁,与介孚公旧名致福原是排行,却改名为福畴,硬用福字去做排行,忘记了这是人家的小名,弄成了笑话,可是他自以为是,后来一直还是使用着。
玉田去世很早,我赶不上同他往来,所以他的学问志趣不很明了,所记得的只是在他那里看见过《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和《笃素堂文集》,那桐城张氏父子的处世哲学还不能理解,其中一卷饭有十二合说却觉得有意思,虽然那里说的是些什么话,于今也完全忘记了。后来收集本乡人的著作,得着两册一部瘦吟庐诗抄,也是他的旧藏,从这零星的材料推测起来,他大概是一个较有学问艺术趣味的文人,虽是没有什么成就,但比那时只知道做八股的知识阶级总是好得多了。
鲁迅手抄本中有一册《鉴湖竹枝词》,共一百首,是玉田所著,乃是从手稿中抄出来的,卷末有小字记年月,侄孙樟寿谨录字样,大概是戊戌前半年吧,已在那次族中会议之后,但对他的感情还仍是很好,这也很可注意,可知他给鲁迅的影响不浅,关系始终不坏。在旧日记中梅里尖扫墓项下,抄有一首竹枝词云,“耸尖遥瞻梅里尖,孤峰高插势凌天,露霜展谒先贤兆,诗学开科愧未传。”原注云,“先太高祖韫山公讳璜,以集诗举于乡。”诗并不佳,只是举例罢了,韫山公是第六世,坟墓在梅里尖地方。
五二 藏书
这里笔又要岔开去,一谈家中旧有的藏书了。鲁迅在说玉田的地方曾云,“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这就间接的把自己家里也评定在里边了。在有些本家的房间里,的确看不到什么书,除了一本上写“夜观无忌”四字的时宪书,乡下只叫作历日本,也不叫黄历。这边算是书香人家,当然不至于那样,可是书并不能说多,而且更其缺少特别的书,换句话说就是制艺试帖关系以外的名目很生的书籍。可能有些是毁于太平天国之战,有些是在介孚公的京寓吧,总之家里只有两只书箱,其一是伯宜公所制的,上面两个抽屉,下面两层的书橱,其二是四脚的大橱,放在地上比人还高,内中只分两格,一堆书要叠得三尺高,不便拿进拿出,当作堆房而已。橱里的书籍可以列举出来的,石印《十三经注疏》,图书集成局活字本四史,《纲鉴易知录》,《古文析义》,《古唐诗合解》为一类,《康熙字典》大本和小本的各一部,也可以附在这里。近人诗文集大都是赠送的,特别的是《洗斋病学草》和《娱园诗存》,上有伯宜公的题识,《说文新附考》,《诗韵释音》,虽非集子也是刻书的人所送,又是一类。此外杂的一类,如《王阳明全集》,谢文节集,《韩五泉诗》,《唐诗叩弹集》,《制义丛话》,《高厚蒙求》,《章氏遗书》即《文史通义》,《癸巳类稿》等。现在末一种书尚存,据说是伯宜公的手泽书,虽然没有什么印记,实在那些书中也就是这最有意义,至今还可以看得,《叩弹集》也还在,这是晚唐诗的选集,同类的书不多,但少有时间与兴趣去看它了。这与玉田的书相比,其启发诱掖的力量当然要小不少,但很奇怪的是有一部科举用书,想不到其力量在上记一切之上。这是石印的经策统纂,石印中本,一共有好几十册,是伯宜公带到考场里去用的,但里边收的东西很不少,不但有陆玑《诗疏》丁晏校本,还有郝氏《尔雅义疏》,后面又收有《四库提要》的子集两部分,这给予很大的影响,《四库简明目录》之购求即是从这里来的。经策统纂本来是十夹板吧,改用定做的小木箱装盛,不可思议地经过好些灾难却还是保存着。
五三 抄书
没有什么好书,可以引起小孩读书的兴趣,但是他们自己能活动时,也可以利用,有如大人的破朝靴,穿了会得跳钟馗捉鬼,表现得很好玩的。这总在癸巳以前,在曾祖母卧室的空楼上,南窗下放着一张八仙桌,鲁迅就在那里开始抄书的工作。说也奇怪,房间与桌椅空闲的也有,小孩却一直没有自己的书桌,不用说什么自修室了,这是乡下风习如此,反正功课都在书房里做了,并没有宿题带回家来的。至于读夜书,那是特别热心科举的人家才有,伯宜公自己不曾看见在读八股,所以并不督率小孩,放学回来就让他们玩去好了。那时楼上有桌子,便拿来利用,后来鲁迅影写《诗中画》,是在桂花明堂廊下,那里也有桌子一两张闲放着。最初在楼上所做的工作是抄古文奇字,从那小本的《康熙字典》的一部查起,把上边所列的所谓古文,一个个的都抄下来,订成一册,其次是就《唐诗叩弹集》中抄寻百花诗,如梅花桃花,分别录出,这也搞了不少日子,不记得完成了没有。这些小事情关系却是很大。不久不知道是不是从玉田那里借来了一部唐代丛书,这本是世俗陋书,不大可靠,在那时却是发见了一个新天地,这里边有多少有意思的东西呀。我只从其中抄了侯宁极其实大概是陶谷假造的百药谱和于义方的《墨心符》,鲁迅抄得更多,记得的有陆羽《茶经》三卷,陆龟蒙的《耒耜经》与《五木经》等。这些抄本是没有了,但现存的还有两大册《说郛录要》,所录都是花木类的谱录,其中如竹谱笋谱等五六种是他的手抄,时代则是辛亥年春天了。不知道在戊戌前的哪一年,买到了一部二酉堂丛书,其中全是古逸书的辑本,有古史传,地方志,乡贤遗集,自此抄书更有了方向,后来《古小说钩沉》与《会稽郡故书杂集》就由此出发以至成功,虞喜谢沈等人的遗文则尚未能成就。那些谱录的抄写,全是在做这辑录工作时候的副产物,而其线路则是与最初《茶经》有关连的,这类东西之中他想校勘《南方草木状》和《岭表录异》,有过若干准备,却可惜也终于未曾做成。
五四 椒生
鲁迅于戊戌年春间往南京进学堂去,这与仁房的椒生很有关系,现在要来说明一下。椒生名庆蕃,小名曰庆,鲁迅这一辈叫他作庆爷爷,又因为他的大排行系十八,所以鲁迅从前的日记上常写作十八叔祖。他是个举人,这科名在以前不容易得到手,秀才只能称相公,中了举就可以叫老爷了,所以他自己也颇自傲,虽然“新台门周家”大家知道,他总要信上写明“文魁第周宅”的,可是他的举人乃是属于最多数的一种,即是只能做八股,或者比一般秀才高一点,至于文章与学问还是几乎谈不到的,他以候补知县的资格到南京去投奔妻族的长亲,一个直乐施人姓施的,是个老幕友,以办理洋务名,一直在两江总督衙门里,东家换了,这位西席总是不动的,因了他的帮忙,被派在江南水师学堂教汉文,兼当监督。那时校长名叫总办,照例由候补道充任,监督用州县,仿佛是学监兼舍监的性质,不过那些官僚不懂得文化,只能管得宿舍的事情罢了。水师学堂原有驾驶管轮和鱼雷三班,椒生所任的是管轮堂监督,大概前后有十年之久。周氏子弟因了他的关系进那学堂的共有四人,最早是诚房的鸣山,本名凤岐,由椒生为改作行芳,那时学校初办,社会上很看不起,水陆师学生更受轻视,以为是同当兵差不多,因此读书人觉得不值得拿真名字出去,随便改一个充数。鸣山大抵是考的分数不够,据他说是不幸分派在驾驶班,那边的监督蒋超英和椒生有意见,所以把他开除了。其次是伯升改名文治,于丁酉年入学,甲辰年毕业。得到“把总”的顶带,上兵船去练习,仕至联鲸军舰正管轮。鲁迅是戊戌春间进去的,名字也是椒生所改,但他觉得里边“乌烟瘴气”,于次年退学,改入陆师附设的矿路学堂,至辛丑冬毕业,壬寅派往日本留学。我是末了的一个,辛丑秋天才进去,后来因为眼睛近视,改派学土木工程,于丙午夏离开学校了。在校的末后两三年间,椒生已休职回家,总办是那位蒋超英,他的水手(这名称里不含恶意)与副官气的官僚作风在同学中虽然很被笑话,可是人并不坏,这是我和鸣山的意见全不相同的。
五五 监督
鲁迅本名樟寿,字豫山,本来是介孚公给取的,后来因为同窗开玩笑叫他作雨伞,告诉祖父要改号,乃改一字曰豫才,及往南京去时,椒生为易名树人,这与豫才的意义也拉得上,所以不再变换,虽然自己所喜欢的还是从张字出来的“弧孟”,又取索居之意号云“索士”或“索子”。那时候考学堂本不难,只要有人肯去无不欢迎,所以鲁迅的考入水师,本来并不靠什么情面,不过假如椒生不在那里,也未必老远的跑到南京去,饮水思源,他的功劳也不可埋没。鲁老太太因此对他很是感激,在戊戌后每逢他年假回家的时候,总预备一只炖鸡送去,再三谢他的好意。但是好意实在也就只能说到这里为止,此后如在他的监督治下做学生,即使在他仍是很好的意思,但在受者便不免要渐引起反感来了。他以举人知县候补,几次保举到四品衔即用直隶州知州,根本上是个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信奉三纲主义,随带的相信道士教(如惠定宇就注过《太上感应篇》),他每天在吃早饭之前也要在净室去朗诵《感应篇》若干遍,那正是不足为奇的。对于学生,特别是我们因为是他招来的本家,他最怕去搞革命,用心来防止,最初是劝说,措词妙得很,说“从龙”成功了固然好,但失败的多,便很是危险。看见劝阻无效,进一步来妨碍以至破坏,鲁迅东京来信以及毫不相干的《浙江潮》等,屡次被扣留,日后好容易才要回来,最后索性暗地运动把我们开除。可是到那时候,他自己的时运已经不济了,运动不能发生效力。辛丑壬寅总办是方硕辅,满身大烟气的道学家与桐城派,其时他很得意。癸卯来了黎锦彝,免去他的监督,让他单教汉文,可是还嫌他旧,到了秋天他只得卷铺盖回去了。这时候专办洋务的施师爷大概已归道山,否则总督即使由刘坤一换了魏光焘,也总还是要请他帮忙,而他假如坐在制台衙门里,候补道也要敷衍他一点,那么椒生的位置是不会失掉的。可是这也只能对付一个短时期而已,甲乙之间蒋超英以前游击衔回来做总办,椒生在那时也总不能不走了。
五六 监督二
椒生回乡之后,因了他举人的头衔与办过学堂的资格,就得到一个位置,即是绍兴府学堂的监督。不知道是副监督还是什么名义呢,总之有一个副手,此人非别,乃是后来刺杀恩铭的徐锡麟。他那时是个贡生或是廪生,已经很是出名,暗地里同了陈子英在打算“造反”,表面上却看不出,只是主张新学,自己勤勉刻苦,虽然世间毁誉参半,总之这与平常人是有点不同的。大概是甲辰的秋天,我到府学堂去,看见在客堂上放着直径五尺的地球仪,是徐伯荪自己糊的,那时他在教操,残暑尚在,他叫学生阴处稍息,独自兀立在太阳下,身穿竹布大衫,足着皮鞋,光头拖下一条细辫,留着当时心存不轨的人所常有的那样小顶搭,鼻架铁边的近视眼镜。这样的一个人,单就外表来看也可以知道那是和椒生的一套全合不来的,椒生穿的是上面三分之二白洋布,下面三分之一湖色绸的“接衫”,袖子大而且长,俨然是荡湖船里的脚色,他的那背诵《左传》,做“颖考叔论”的功课,也不吃香,其走向碰壁正是难免的了,不久之后他又下了野,其原因不很明了,但徐伯荪似乎也不长久干下去,大抵在甲辰年往日本去一转之后,就以道员往安徽去候补,两年后就动手杀了恩铭,椒生还以为他早看出这个乱党,自己有先见之明呢。
这之后,他只在家里教几个学生,从新做起塾师来了。辛丑年底藕琴从陕西回家,义房的住屋重行分配,旧日玉田椒生所用部分都归了他,玉田妻媳移住后一进,伯文仲翔住在礼房偏东前后进屋内,利宾则搬在大门内的大书房里去了。椒生回来的时候,里边没有房子可住了,乃向诚房借用白板门内的“兰花间”,教书也就是在那里。他是以道学家自居的,可是到了晚年露出了马脚来,有一回因举动不谨,为老妈子所打,他的二儿媳从楼窗望见,大声说道,“打得好,打死这老昏虫!”这类的事情很多,暴露出士大夫的真相,也是有意思的事,但是因为顾惜笔墨与纸面,所以就径从节省了。
五七 轶事
椒生有两个儿子。次子仲翔是个秀才,人颇机警,戊戌以后附和维新,与鲁迅很谈得来,有如朋友,清末在箔业小学教书,至民国八年时还在那里。长子伯文性稍暴烈,目睛突出,浑名曰“金鱼”,当初和鲁迅也常往来,因为能仿写颜欧体字,故常请其题署,曾买得书贾以龙威秘书等板杂凑而成的丛书一部,名“艺苑捃华”,内有汉武外传,南方草木疏,以至《丽体金膏》,共二十四册,一一请其为写书面,又戊戌冬椿寿病故,其墓碑“亡弟荫轩处士之墓”八字,也是他所写的。他的故事很不少,最初是在乡间人家坐馆,因为责罚学生,用竹枝打后,再用盐擦,被东家解雇,这与子京的门缝里夹耳朵可称双绝,平心说起来,广思堂的私塾也还要文明得多了。其次是己亥年院试,仲翔以四十名入学,伯文落第,他乃大怒,拔院子里的小桂花树出气,自己卧地用尽力气,终于把它连根拔起。人家劝慰他,答道:“我并不是为了兄弟进学而生气,气的乃是我隔壁的一号入了选。”考试用弥封,院试揭晓初用字号,及复试后乃正式发表名字,他这里将考试与彩票摇彩一样看待,虽然说场中莫论文,却总被人说作笑话了。椒生晚年胡闹,儿子们很是狼狈,仲翔偶然走进去,看他正在写字,以为是什么正经文字,近前一看乃是在写凭票付洋若干,将来向儿子们好来要的债票,好在他重听不知道,仲翔便又偷偷的走了出来。有一天,诚房的子传太太走过,看见兰花间门口竖放着一条长板凳,问这是怎么的,谁也不知道,便移开完事。后来伯文私下告诉人,那是他装的“弶”,让老昏虫碰着摔一个跟斗,就此送了老命。他虽是不第文童,可是他不赞成改革,痛恨革命党,对于兴房以后就很不好,虽然他们进学堂原先都是因了椒生的线索去的。辛亥冬天杭州已经光复,乡下谣言很多,伯文正上大街,忽然听传说革命党进城了,他立即双腿发软,再也站不起来,经旁人半扶半抬的把他弄回家来,自此以后虽是革命党并不来为难他,却是威风完全失尽,没有什么奇事可说,至癸丑年遂去世了。
五八 墓碑
上文讲到椿寿的墓碑,所以连带的说下去。椿寿小名曰春,荫轩的号也是介孚公给取的。他死时才六岁,但那碑的格式却颇阔气,下署兄樟寿立,那时鲁迅正从南京告假回家,大概是十月中到家,查旧日记这月份缺少,只记十一月初六日县考,周氏去者数人,鲁迅在内,初七日椿寿病重,初八日辰时身故,十一日鲁迅往南京。廿九日县考出大案,凡十一图,鲁迅三图三七,仲翔头图廿四,伯文四图十九,案首为马福田,即马一浮是也。椿寿葬在南门外龟山,相去不远还有一座小坟,坟前立片石,上题“亡女端姑之墓”,下款是伯宜,但下文看不清楚了。龟山那里临河有一个废庙或庵的遗址,除门口两间住着看守人之外,其余都改作为殡屋,兴房也有一间,伯宜公的生母孙夫人的灵柩就停放在那里,大抵是为了这个缘故,伯宜公所以把他的亡女去葬在殡屋背后的空地上的吧。丙申年伯宜公去世,也殡在那里别一间屋里,和寿颐的父亲桂轩在一起,他们生前原颇要好,常是一处吃酒的。隔了一年,椿寿也被送往龟山,不能像大人那么停放,所以也就埋葬了,那里有点是丛冢性质,端姑的近旁没有地方了,就离开有一二十步的光景。在逍遥溇地方买有本家不用的寿坟三穴,蒋老太太去世后,就给介孚公和两位祖母下了葬,到了民八即一九一九年举家北迁的时候,添做了一穴给伯宜公用,葬在龟山的端姑和椿寿也都迁去附葬在那里了。这迁葬的事是鲁迅亲自经手的,后来在《彷徨》的《在酒楼上》一篇小说里,借了吕纬甫的口里来说过一个大略。那因为是小说,所以说小兄弟是三岁上死的,虽然实在乃是六岁,至于说坟里“什么也没有”了,那自然是事实。当初埋葬是我经办的,在寒风中看着泥水作庆福用砖铺地,放上棺木,再拿砖砌成墓穴,叫作“等棺打”,这情形一直记忆着,直至听到什么也没有的话以后,才算消了这个块垒。小妹妹比小兄弟的死要早十年,而且那时也还不到一周岁,虽然文中不曾说及,其完全复归于土当更是没有问题的了。
五九 讲西游记
义房的事情还有一部分没有讲到,现在来补说一下。义房第十二世亲兄弟共有九个,但是我们所能见到的后来只有四位罢了,末了的一个便是“九老爷”,号叫藕琴,这二字不知是什么意思,大概或者是后来改的同音字吧。他从小在外边,大约是做幕友,却也不知道是刑名还是钱谷,只听说他向来在陕西韩城一带做事,到了辛丑壬寅之交就退休回乡,以后一直不再出门了。他的夫人是陕西人,他的一子一女,子号曰冠五,在陕西生长,连他自己都是陕西话,虽然他的自然不很道地,近于蓝青官话,但在乡下听起来总是“拗声”了。他回家已是在二十世纪,所以在我们百草园的老话中间,不讲到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他的轶事有一说的价值,这一节说是有点破例也罢。
他从陕西回家的时候,介孚公也于大半年前从杭州回来了,至甲辰年介孚公去世为止,他们老兄弟有过三年盘桓,可是说也奇怪,这对于他好像是一桩苦事似的。介孚公平日常站在大堂前,和诚房的人聊天,里三房的人出入,经过那里,也拉作谈话的对手,因为介孚公喜欢批评人,大家都不大高兴听,这本是一般的实情。但藕琴是特别害怕,有时候要上大街去,不敢贸然出来,必须先叫冠五去一看,假如介孚公站在堂前,他的出行是只可无条件的延期了。他怕的是什么呢?介孚公也并不怎么的麻烦他,一看见就同他谈《西游记》,特别是猪八戒的故事,即使他推说有事要急走,也不肯听,总要留住他讲几句的。介孚公的确喜欢《西游记》,平常主张小孩应该看小说,可以把他文理弄通,再读别的经书就容易了,而小说中则又以《西游记》为最适宜。他爱讲孙行者败逃,化成破庙,尾巴没法安排,变作一枝旗竿,竖在庙后门,立即被敌人看破,以为全是小孩想头,写得很好,这个我也同意。但不知对藕琴讲的是些什么,或是用意何在呢?我们在百草园里破例记这件事,实在却也已经是老话了,上边说过的义房诸人现今只有冠五健在,多少知道这事的大概也就只是他了吧。
六〇 伯升
介孚公身边的亲人,如他在日记信札上所称,是潘姨与升儿,因为他对家人有时过刻,所以大家对于他们或者未免有些不满,其实也并不一定,平心说起来,有的本来不坏,有的也是难怪的。伯升生于光绪壬午,生母章姨太太是湖北人,早年去世,他从五六岁(?)的时候归潘姨太太管领,可是他并不是她的一系,回家以后对于嫡母及兄嫂很有礼貌,一直没有改变。他于癸巳年同我在厅房里从伯文读书,乙未在三味书屋,丙申随潘姨太太往杭州,丁酉进了南京水师学堂,甲辰毕业,以后一直在船上,至民国七年戊午殁于上海,年三十七。他小时候在北京,生活大抵不差,后来却很能吃苦,平常总是笑嘻嘻的,这很是难得。但是他有一种北京脾气,便是爱看戏,在南京时有一个时期几乎入了迷,每星期日非从城北走到城南去一看粉菊花(男性)的戏不可。椒生正做着监督,伯升从他玻璃窗下偷偷走过,他本来近视也看不见,但是伯升穿着红皮底响鞋,愈是小心也就愈响得厉害,监督听到吱吱的响声,也不举起头来,只高叫一声道“阿升!”他就只好愕然站住,回步走到监督房里去,这一天已是去不成了。有时椒生苦心的羁縻他,星期六晚同他预约,明早到他那里吃特别什么点心,伯升唯唯,至期不到,监督往宿舍去找,只见帐门垂着,床前放着一双布马靴,显得还在高卧,及至进去一看,却已金蝉蜕壳,大概已走过鼓楼了。他实在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不肯用功,成绩一直在五成上下,那时标准颇宽,只要有五十分的分数就可及格,幸而也还有真是不大聪明的朋友,比他要少两分,所以他还巴得牢末后二三名,不至于坐红椅子。可是他并不为意,直弄到毕业,我觉得这也有点儿滑稽味的。
潘姨太太是北京人,据伯升说她名叫大凤。她是与介孚公的小女儿同年的,所以推算当生于光绪戊辰年。一夫多妻的家庭照例有许多风波,这责任当然该由男子去负,做妾的女子在境遇上本是不幸,有些事情由于机缘造成,怪不得她们,所以这里我想可以不必多说了。
六一 恒训
介孚公爱骂人,自然是家里的人最感痛苦,虽然一般人听了也不愉快,因为不但骂的话没有什么好听,有时话里也会有刺,听的人疑心是在指桑骂槐,那就更有点难受了。他的骂人是自昏太后呆皇帝直至不成材的子侄辈五十四七,似乎很特别,但我推想也可能是师爷学风的余留,如姚惜抱尺牍中曾记陈石士(?)在湖北甚为章实斋所苦,王子献庚寅日记中屡次说及,席间越缦痛骂时人不已,又云,“缦师终席笑骂时人,子虞和之,余则默然,”是其前例。他的骂法又颇是奇特,一种说是有人梦见什么坏人反穿皮马褂来告别,意思是说死后变成猪羊,还被害人的债,这还是平常的旧想头,别的是说这坏人后来孤独穷困,老了在那里悔。后者的说法更是深刻,古代文人在《冥土旅行》中说判定极恶的霸王的刑罚是不给喝孟婆汤,让他坐在地狱里,老在回忆那过去的荣华与威力,比火河与狗咬更要利害,可以说有同样的用意了。
介孚公著有一卷《恒训》,大概是丙申年所写,是给予子孙的家训,原本已佚,只存鲁迅当时在南京的手抄本。这里边便留存有不少这类的话,此外是警戒后人勿信西医“戴冰帽”,据他说戴者必死,这大抵是指困冰枕头或额上搁冰袋之类吧,还有旅行中须防匪人,勿露钱财,勿告诉姓名等事。这一本家训算来几乎全是白写,因为大家没有记得一条,没有发生一点效用。但是他的影响却也并不是全没有,小时候可以看小说,这一件事的好处我们确是承认,也是永不能忘的。还有一件事是饭后吃点心,他自己有这个习惯,所以小时候我们也容许而且叫吃,这习惯也养成了,往往在饭前吃这一个月饼时,午饭就要减少,若是照例吃过午饭之后来吃,那么一个两个都可以不成问题。后来鲁迅加以新的解说,戏称之曰“一起消化”,五四后钱玄同往绍兴县馆谈天,饭后拿出点心来的时候,他便笑道:“一起消化么?”也总努力奉陪吃下一个的。
六二 病
关于伯宜公的病,《朝华夕拾》中有专写的一篇,但那是重在医药,对于江湖派的旧医生下了一个总攻击,其意义与力量是不可以小看的。但是病状方面只说到是水肿,不曾细说,现在想来补充几句,只是事隔半世纪以上,所记得的也不很多了。
贞观怪谈 凌天神尊 武道天帝(又名:武道霸主) 超甜:开局被大明星校花强撩 你非窈窕,我非君子 朝花夕拾(中外文学名典藏系列) 译文序跋集 西厢记 万古天尊 我成了反派女魔头的守护剑灵 后妈带的女儿是我的头号书粉 王腾 中国小说史略 活在战国:鬼谷子的局助读 重生92之金牌教师 我的建筑有属性 木叶:医疗忍者的重启人生 乡村小仙医 重生之商业教父 书藏古今,我打造节目对话诸圣先贤
神道凡人流,各种法宝都有,道兵府卒出自某种无敌流,此为仙侠类的试水作,有意见请回书评哦。...
在这片神奇的世界中,人们身负仙囊,驭养妖兽,驾御妖兵,培育妖植,以攀登驭妖师的极道境界为荣。赤蛟玄鹤墨麒麟血夜蝠奎牛天狐青鸾火凤金鹏无数的妖兽,天上地下,海底山川,等着你去收服。醉雪刀葵花针如意棒无数的妖兵,等着你去驾御。迅雷藤人参果蟠桃树无数的妖植,等着你去培育。寻幽探秘,心怀不甘,遭遇重生。再睁开双眼,楚云回到了二十年前。一切重新开始,他决意弥补所有遗憾,追逐梦想,踏上不一样的极道强者之路。可爱的狐妖萝莉,窈窕的蛇妖美眉,清纯的莲妖仙子天然呆的兔妖妹妹性感的蝎妖姐姐一一调教,慢慢培养。星海龙宫海眼深渊冥王圣墓秘藏仙府,都在脑海,等待挖掘。天下大势风云变幻才子佳人他都将一一见证,并超越!...
神医毒妃,王爷尝个鲜由作者大喜创作全本作品该小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难得的情节与文笔俱佳的好书919言情小说免费提供神医毒妃,王爷尝个鲜全文无弹窗的纯文字在线阅读。...
...
书海阁小说网免费提供作者默上春秋的经典小说悍匪毒妻邪王独宠掌中妃最新章节全文阅读服务本站更新及时无弹窗广告欢迎光临wwwshgtw观看小说替嫁进京城第一高门,夫君身娇体弱,没有权势?她大手一挥,土匪怕过谁,以后我罩着你!谁知这病娇美男白切黑,翻云覆雨无人能敌。沈清张开手臂护他在身后谁都不许欺负我相公!众人瑟瑟发抖快把你相公带走,太吓人了。后来替嫁的事情暴露,她被千夫所指。忽有圣旨降下,才知她是遗落民间的公主。为她请来圣旨的病娇美男笑着呢喃以后为夫全仰仗公主娘子了。...
手撕白莲,虐打渣男,绑上预言系统,成为人们口中的乌鸦嘴神棍!并且,她还身披无数小马甲,什么?黑客大神是她?游戏大神是她?国民女神是她?神医也是她?就连,那个傲娇的男人,也是她的!曾经一无是处的她,一夜之间直接变成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但追求她的人,却数之不尽!某天,女人高调秀恩爱,她黑了所有人的电脑,只为向全世界宣布,时修承,我的男人。这一夜,万千网友,全部崩溃!女神就连公布恋情,也如此霸道,好想要怎么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