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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罪与罚6（第10页）

斯维德里盖洛夫在窗前呆呆地站立了大约三分钟，最后缓慢地转身过来，四处打量着，用手拂过前额。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这是一个可怜的、可叹的、又无可奈何的笑容，在脸上显得是这样的不自然，在这样的笑容下面透露出一种绝望的气息。手上满是鲜血，是干了的血；他恼怒地瞪着这血迹，用一条湿毛巾擦干净鬓角。这时，一样东西映入他的眼帘，是杜尼娅刚才扔掉的手枪，这是一支小巧得可以放在衣兜的老式的三发小手枪，里面还有两枚子弹和一个火帽。是还可再打一次的。他思考片刻，拿着手枪，戴着帽子，走出了大门。

六

直到晚上十点，他都是在各个小饭馆和一些烟花场所度过的。从一个地方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在一个小酒馆找到了卡佳，她又在唱一首俗气的流行歌曲。歌中的主人公是某个“下流的粗俗的人”。

斯维德里盖洛夫邀请卡佳、背着手摇风琴的流浪乐师、歌手、跑堂的以及两个文书饮酒。他看这后两个人长相实在是太奇怪了：一个人的鼻子歪到左边，一个歪到右边。因此就非看个究竟。他们带着斯维德里盖洛夫去了游乐园，他给他们买了门票。除了一些小灌木丛外，这里就只有一家小“饭店”，实际上这是一个小酒馆，但在这里可以喝酒、饮茶。在屋子里摆着几张小小的绿色的桌椅。远处是几个平庸的歌手在唱歌，还有一个醉态可掬的来自慕尼黑的德国小丑，他的鼻子是红色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是给这些客人助兴的，但是他的神情却很沮丧的。这两个文书和其他的文书发生了争执，正在征求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意见，希望得到他的调解。斯维德里盖洛夫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来解决他们的矛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是不断地大喊大叫，让人无法弄清楚他们要什么。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偷了东西，并且把东西卖给了一个路上邂逅的犹太人，但是却拒绝把自己所得的赃款分给同伴。原来被卖掉的东西是这家“饭店”的一把汤匙。后来“饭店”发现东西被盗，就四处寻找起来。斯维德里盖洛夫知道缘由，帮他们赔了饭店的汤匙，站起来走出了游乐园。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这期间，他自己滴酒未进，只是喝了一杯淡茶。而这也不过是为了要遵守饭店的规矩罢了。十点左右的时候，天空中乌云密布，雷声阵阵，大雨倾盆。每次闪电的时候都持续很长，几乎有五秒之久。斯维德里盖洛夫全身湿淋淋的回到了家中，锁上房门之后，把写字台的抽屉打开，取出了所有的现金，还把一些票据撕毁。随后把钱都装到了衣服里，看看窗外的大雨，听听轰鸣的雷声，他打消了换件衣服的决定。心里想：算了，算了。于是带上帽子，关门出去，去拜访索尼娅了。

索尼娅·谢苗诺芙娜正在和四个孩子们喝茶，猛然间看到他穿着湿透了的大衣进来，她十分惊讶，但是没有说话，小孩子们都害怕得跑掉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坐到了桌边，示意索尼娅坐到他的身边来。她神情害羞地等待着斯维德里盖洛夫说话。

“索尼娅·谢苗诺芙娜，我不得不告诉您，我也许要去美国了，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和您见面了。我必须和您交代一些事情，您看到这位太太了吧，我现在不想重复她和您说了一些什么话（索尼娅身子动了一下，同时也满面通红了），这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心知肚明。您的妹妹和弟弟都已经妥善地安排好了，我也把他们生活所要的钱交给可信任的人保管了。喏，这是收据，现在由您收起来吧。这件事情完全办好了，现在这里有三张五厘的债券，合计三千卢布。这些是交给您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的，也希望您不要受到别人流言的干扰。我知道您是需要这些钱的，以前的生活就不要再去过了，也没有必要这样。”

“我受到您很多恩惠，还有这些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和我去世的继母，”索尼娅慌慌张张地说道，“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对您很郑重地道谢，希望您……”

“唉，我不需要这些的。”

“但是这些钱……我很感谢您，可是现在我不需要这么多的钱了。我可以自食其力，您这样富有爱心，这些钱……”

“不要客气，您一定不要客气，一定要收下来。现在我的时间也不多了，这些钱对您来说是有用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是饮弹自尽，要么是走向去弗拉基米尔的流放之路。（索尼娅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全身发抖）请您放心，我虽然什么都知道，但是我都是听他说的，我可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啊，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想您最好能去劝他自首，但是我知道如果他要是流放的话，您也会和他一起的，对吗？是这样吗？不是吗？好吧，如果就是这样的话，钱是必需品了。您知道的，为了他，您也是要有钱才可以的啊。我把钱给您，也就是给他了。您也需要钱来还债的，对吗？我听说了，您怎么要往自己身上揽，让她成为债主呢？要知道，不是您，而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欠了这个德国女人的钱没有还啊。实际上您不应该理睬她的。在这样的世界上，人太善良了是会受欺侮的。要是有人在明天或者后天向您问起我的情况的话，我希望您不要提起我的任何事情，尤其是今天我来这里给您送钱的事。好，我们现在就告别吧。（他站起身来）请帮我向罗季昂·罗曼诺维奇问好。顺便说一声，您可以暂时先把钱给拉祖米欣先生代为保管。您是认识拉祖米欣先生的吧。这是一个不错的年轻人。明天把钱给他送过去吧，或者是……到时机成熟时，不过现在您可要好好的保管这些钱啊。”

索尼娅惊异地从椅子上坐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却一时想不起来怎么说。

“您……您现在就要走了吗？现在的雨很大啊。”

“是的，旅行之路风雨无助。呵呵，现在我要和您告别了。索尼娅·谢苗诺芙娜！您一定要健康地活下去啊。您这样对于别人是有好处的。另外，请帮我问候拉祖米欣先生。您就这样说：斯维德里盖洛夫特意要我向您问好。”

他离开了索尼娅的家。索尼娅一个人在屋子里百感交集，心中一定忐忑不安。但是在这天的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他又进行了一次出乎意料之外的拜访。雨一直都没有停下来。十一点二十的时候，他去了他位于瓦西利耶夫斯基群岛的第三干线上的马雷大街的未婚妻的家中。敲门敲了很久，才有人给他开门。

他的拜访最初给这家人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和惊惶。但是不久斯维德里盖洛夫就恢复了他的绅士风度。他未婚妻聪明的父母起初的猜想（这说明他们是很敏锐的）很快就证明是错误的了。他们本来以为他是因为醉酒才来这里的。未婚妻的母亲是一个很有爱心的妇人，她把虚弱无力的坐在安乐椅里的父亲推到了斯维德里盖洛夫的面前，又和往常一样和他谈一些其实她并不关心的问题（这个夫人从来不直接提出自己的疑问，而是面带微笑地绞着手，然后一旦遇着适合的话题，她就会提出各种各样的有趣而且又很关键的问题来。比如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希望什么时候结婚，以及在巴黎的宫廷里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之类的问题，最后才会谈到自己的家）。以前，这样的谈话是很受欢迎的，但是现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却很没礼貌地表现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来，并要求一定要见到未婚妻，虽然他已经知道她睡觉了，后来在他的坚持下，未婚妻还是来了。

斯维德里盖洛夫直截了当地对她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情况，那就是他要动身去一个地方，现在给她带来了合计一万五千卢布的不同面值的纸币，希望作为自己的礼物给他们，还说，很早便有计划要送她一笔好礼物。虽然在这样的深夜拜访很特殊，但是这一家人并没有关心到把冒雨深夜送礼物与离开彼得堡的关系弄清楚，他们很轻易地把钱收下了。就连一些礼节性的惊讶，以及追根究底的询问也都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这时候对他表现得最为热烈的还是女儿的母亲，这位很有理性的妇人。斯维德里盖洛夫站起来，笑着吻了吻未婚妻的小脸，对着她肯定地说，他一定还会回来的。他发现她的眼睛里有孩子的好奇的神色，同时也似乎在向他发问。他思索了片刻，再次吻吻这位姑娘，心中有几分遗憾。以后，他的珍贵的礼物就要被这个严格的母亲“好好珍藏”。

他向这些激动的人道别。这个富于同情心的母亲看着斯维德里盖洛夫，说了几句恭维的话：他一定是一个伟大的人，是会有所成就的，是一个交游广泛的大富翁。这时也不知道他想了一些什么，很匆忙的就告别了。出门、告别、送钱，都是很仓促的决定。但是这些都不用诧异。这位好母亲对她的亲爱的女儿解释说，这些上流社会的人毫不在意这些，他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在意礼节的问题，也许这样的不拘小节的行为正是他们的风度所在呢！但是关键的是，这件事情是要严格保密的，谁也不可以知道。因为后果是很难预料的。钱要很快的妥善的保管起来。现在菲多西娅就在厨房里，这是很不错的。关键是这件事情不要被狡猾的列斯莉赫知道了，绝对不可以，绝对……他们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直到深夜两点，而未婚妻则神情略微忧郁地回房休息了。

在半夜的时候，斯维德里盖洛夫通过了某桥，向彼得堡的方向走去。雨停下来了，但是大风仍然持续着。他浑身冷得发抖，有段时间，他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桥下的黑色的小涅瓦河的水。但是不久凉意就逐渐地侵袭上来，他不得不离开了桥，转身去了某大街。他在几乎没有尽头的大街上不断地徘徊，几乎消磨了半小时的时间。在黑暗里，他不时地被木块绊倒。但是，他还是充满了好奇的在寻找什么东西。不久前，他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在大街的尽头，有一个由木头搭建的房子。是一个很宽敞的旅馆，他好像还记得它的名字是阿德里安诺波利。他想的没错，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这样的一个旅馆是很引人注目的。

但是在夜里，这间屋子就不是这么显眼了。这是一栋黑色的、长形的木房子，虽然夜深了，可是仍然很热闹。他走了进去，在走廊上碰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向这个人询问是否有房间住宿。这个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打叠起精神，把他领到一个很远的地方。这是一间小而窄的房子，位于楼梯下的走廊尽头的一个小角落。其他的房子都有了客人了。这个衣衫褴褛的人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斯维德里盖洛夫问道：“是不是有茶水呢？”

“没问题。”

“还有别的吗？”

“小牛肉、伏特加和冷盘。”

“好吧，我就来点小牛肉和茶水吧。”

“没有别的要求吗？”这个人困惑地问道。

“不，什么也不要了。”

这个衣衫褴褛的人失望地走了。

“这里也许是一个好地方啊，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些呢？也许我现在这样看起来就是一个从夜酒吧出来的人，路上还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我真的希望知道我现在住的地方，有一些什么人住着。”

他在屋子里点上了蜡烛，更细心地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这是一间几乎使他不能直起腰的矮小的房子。屋子里只有一扇小窗户，肮脏的床和油漆了的小桌子还有一把椅子。现在这些东西占据了整个屋子。墙壁是由木板钉成的，墙上的纸也是又旧又脏，满是灰尘。原来的颜色似乎是黄色，现在花纹都完全看不见了，和别的顶楼的墙和天花板一样，都是倾斜的。但是这里很奇怪，斜面上就是楼梯了。

他放下手中的蜡烛，坐在床边沉思。这时候耳边传来了奇怪的低声的谈话，还夹杂着一些尖声的呼喊声。这很快就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声音从他进入到现在一直都在耳边萦绕。他仔细地倾听，是一个人在责骂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而且几乎是带着哭腔来责备的，但是这里也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另外一个人似乎一直是沉默着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好奇地站起身来，用一只手遮住蜡烛，以便能从墙上的一道缝隙里看过去。隔壁的房间里有两个人，一个卷发着便服的红脸人，神情激动地在屋子里走动，他叉开两腿，活像一个演说家一样用手捶着自己的胸脯，一边责备另外一个人，谴责他是一个叫花子，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是被自己挽救回来的，任何时候都可以驱逐他，还说这一切都是秘密，只有上帝才可以知道。这个受到责备的朋友猥琐地坐在座位上，看起来似乎想打喷嚏，却又没法子打出来。有时候，他会用眼睛看看这个责备他的人，但是从他浑浊的目光可以知道，实际上他并不知道他的朋友说了一些什么话，甚至还有可能没有听到他说的话。斯维德里盖洛夫仔细地看了看现在的场景，桌上是一个将要燃尽了的蜡烛，还有一个几乎空了的伏特加酒的酒瓶，凌乱地摆放着的几只酒杯，一些黄瓜和一杯早已经喝干了水的茶杯。他漠然地看看这些，然后又回到了床上。

这时候，那个衣衫褴褛的人回来了，手里还有小牛肉和茶，他忍不住又问道：“您要别的东西吗？”但是斯维德里盖洛夫还是拒绝了，于是他拖着副无趣和失望的神态走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急急忙忙要喝点水，希望可以使身子暖和一点，但是却没有动小牛肉。他现在大约有点发烧。他脱下大衣，躺到床上，裹着被子，自言自语道：“这次最好别生病。”

想到这里，他冷笑了一下。屋子外面狂风呼啸，屋子里面是沉闷的空气，还有黯淡的烛光，老鼠在四窜奔跑，房间里充斥了令人难受的气息，使他感到厌恶。此刻，他似乎在床上做梦，一时不知在想些什么。“窗外也许是一个花园吧，”他猜测道，“树叶在沙沙作响，令人觉得讨厌。”这时候，他回忆起不久前经过的彼特罗夫公园，那个地方就有这样讨厌的声音。这时他似乎又在小涅瓦河和某桥上了，不由得感到身上发冷。“我在这一生中都不曾喜欢过水的，即使是在风景优美的地方也是很厌恶水的，”突然，他又因为一个很奇怪的想法而冷笑了一下：“看起来，好像一些美学和美感的问题，现在本应该都是很次要的了，但是在我这样的处境下，却想不到更加挑剔了，好像一个在临死前要给自己选一个归宿的野兽一样。也许刚才我要回到这个公园去，虽然那里很冷，也很暗，但是这都是需要感到舒适的一些条件吧……但是，我本来应该把蜡烛熄灭的（他吹灭了蜡烛），隔壁的两个人都睡着了，因为现在隔壁的墙上已经透不出灯光来了。现在您要是来了该多好啊，天时地利，为什么您不来呢？玛尔法·彼特罗芙娜？”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计划诱骗杜尼娅的前一小时，他还向拉斯科利尼科夫提出来，要把她托付给拉祖米欣呢。“现在看来，真的是和拉斯科利尼科夫所猜测的一样，是为了要故意挑衅。”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赞叹起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敏锐来。“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家伙，而且随着生活经验的增加，他会更加聪明，但是目前他的想法也就是保存性命罢了。这样看来，这个人也是个不中用的低俗家伙。随他的便吧，我自顾不暇了。”

可是他一直失眠，不久，杜尼娅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不要胡思乱想了，”他突然变得很清醒，“我应该想点别的东西。很奇怪，我一直都没有怀疑过什么人，也没有想过要报复谁。这样不好，不好……我也没有和谁争执过。这样也不好……我刚才对她承诺了多少东西啊。唉，也许她会使我明白一些东西的……”他又沉默了，紧闭牙关：杜尼娅的形象在他面前活灵活现了，这是她第一次开枪的时候，脸色苍白，惊恐万状，丢下了手枪。其实他两次都可以抓住她的，她根本无反手之力，实际上，都是他自己提醒她的。他回想起来是自己当时对她心生怜悯，才会这样的……“天啊，真是讨厌，又是这些本来应该抛弃了的想法，快点从脑子里清除出去……”

当寒热病不再困扰他的时候，他浑身也渐渐停止了战栗，过了一会儿，他已经近乎要睡着了。就在这时，有一个小东西钻到了他的被子里，并从他身上跑了过去。“啊，大概是只老鼠！”他心中暗想，“可是我的那盘小牛肉还放在桌子上……”被窝里这么暖和，他实在不愿意爬起来，害怕自己被冻坏了。然而，又有一个小小的软软的动物爬过它的腿。他迫不得已，只好爬起来，掀开被子，点亮桌上的蜡烛。一阵寒风吹过，他不禁哆嗦了一下，这时床上忽然跳出了一只大老鼠。他慌忙去捉老鼠，老鼠却跟他玩起了捉迷藏，东躲西藏的，从他的指间溜走，一下子钻到了枕头下面。他赶紧把枕头翻过来，这时候，突然有个东西溜进了他怀里，然后经过背上，钻进了衬衫。就这样，他又打了个寒战，一下子就惊醒了。这才发现屋里很暗，他只好把被子又裹了裹，继续在床上躺着，听见窗外的风“呜呜”作响。“真可恶！”他不禁骂出声来。

再也睡不着了，他只好坐起来，背靠着窗户。“干脆别睡了。”他这样想。然而，一阵冷风吹来，他赶紧又把被子拉过来，披在身上。屋里一点光线也没有。他努力不去想任何事情，可是时断时续的总有一些画面在他心头。这些念头一个接着一个，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就像火花一样，一闪即过，转瞬即逝。他半梦半醒。无论是窗外呼号的凛凛寒风，还有屋内阴冷、潮湿的空气，所有的一切都激起了他心里强烈的渴望——可是出现在眼前的却只有花。只有那一片美丽的远景：春光明媚，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感觉甚至有一点热。这天是圣灵降临节[231]。在乡间，一座英式的富丽堂皇的别墅里，周围鲜花盛开，香气四溢，碧绿的菜叶映照着整个房子。在门廊上，生满了野生的植物，许多玫瑰摆在台阶上。铺着精美地毯的宽敞、笔直的楼梯，楼梯的两边是各种稀有的来自中国的盆栽花卉。他尤其关注窗口装着水的花瓶，在花瓶里面，满是一束束美丽、洁白的水仙。水仙壮硕的长茎里藏着朵朵白花，香气扑鼻。他简直着了迷，目不转睛地盯着水仙，然而，最终还是转身上楼去了。他走进了满是鲜花的大厅，通往凉台的门也敞开着，在门的左右也到处是鲜花。厅里的地板上，到处是刚采割的绿草，在用洁白的缎制台布铺好的几张桌子上，一口棺材放在上面。这口棺材用那不勒斯白绸裹着，绸子上还镶着厚厚的白色皱边。棺材四周鲜花环绕，一个小姑娘躺在花丛满布的棺材中，那样子真是美丽极了：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透明的连衣裙，一双洁白如玉的手交叠着置于胸前。她那披散开来、淡黄色的头发，湿湿的。在头上戴了一顶玫瑰花冠。她那好似用大理石雕成的早已僵硬的脸及其唇边充满了无限悲凉的微笑，给人一种难以诉说的哀怨的感觉。斯维德里盖洛夫熟悉这个小姑娘，没有圣像也没有蜡烛，同样没有人在这口棺材旁边祈祷。啊，小姑娘是投河自尽的。她才十四岁呀，然而她的心已经死了。她是因为受了侮辱才绝望的。她小小的心灵无法承受如此残酷的现实，这就好比把她纯洁无瑕的童心投入到漫无边际的黑夜之中，虽然夜已经开始解冻，但是狂风依然号叫，阴冷、潮湿的夜色之中，没有人发现这个小女孩所遭受的凌辱……

斯维德里盖洛夫从梦中惊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到了窗边，好不容易打开了插销，猛地推开窗户。一刹那，他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面就满是冷风，风吹在他的脸上和身上，那仅有的一件薄薄的衬衫简直就像没有一样，不一会儿，他的脸上和身上就仿佛从头到脚结了一层冷冰冰的霜花。他向窗外看去，外面真是个大的集游地呀：白天有歌手在歌唱，还可以坐在小桌子旁听歌，有人会给你往小桌上送茶。然而现在，树枝上和灌木丛上的一片潮湿，屋里光线很暗，仿佛是个大的地窖，很难看清楚任何东西，只能模糊地辨认出某些熟悉的事物的轮廓。斯维德里盖洛夫用胳膊肘撑着头朝窗台下看，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很久。在茫茫的夜色之中，突然传来一声炮响，紧接着又是一声炮响。

“难道河水决堤了[232]？”他心中暗想，“这样的话，到了明天早晨水就会顺势流到低洼的地方，再涌到街上，河水淹没了地下室，当然也会包括地窖，那时，地下室里的老鼠肯定不能幸免，它们会浮到水面上，而人们呢？肯定也会浑身是水，在风雨中互相咒骂，然后费劲地把家里的那些破烂儿拉到上层……”

他正沉浸在想象中，忽然，传来了附近某个地方的挂钟清脆的滴答滴答声。“不知道几点了？”他想，凝神细听，挂钟响了三下。“还有三个小时天就亮了！没有时间了！现在就走，到彼特罗夫公园去。那儿有很多灌木丛，挑一个被雨水浇透的，只要身体稍稍碰一下，就会滴下成百上千的水珠的灌木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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