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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罪与罚6（第11页）

他关上窗户，走到床前，点燃了蜡烛，开始穿衣服。先是短上衣、大衣，然后是帽子，穿戴完毕，他拿起蜡烛，走到了走廊上，他要找到那个人：那个住在某个地方的一间小屋里，小屋中堆满了蜡烛头和许多废物的人。他把房钱交给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然后就走出旅馆。

“这是最适合不过的时间了！”在幽暗的长廊上，他走了很长时间，没有碰到任何人，他感到一种快压破了胸膛的窒息感。就在这时，在阴暗的角落里，一个破旧的柜橱和门之间他忽然发现有一个东西似乎动了动。他拿着蜡烛，弯腰去看，原来是一个小孩：约五岁左右，穿着早已湿透的，像抹布一样的小小连衣裙。她一边哭泣一边瑟瑟发抖。那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斯维德里盖洛夫。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她的眼中并没有恐惧，只是流露出些许的惊讶。孩子可能已经哭了很久，也可能已经不再伤心了，只是偶尔哽咽一下，间或抽泣几声。小姑娘真是冻僵了，她脸色惨白、神情憔悴。他不禁想到：她怎么会到这儿来呢？难不成她在这里躲了一宿？

带着这些疑问，他开始询问她。终于有人理睬了，小姑娘一下子高兴起来，用快速的不连贯的语言对他说：“妈妈打我了……我把碗给打破了……妈妈就打我。”小姑娘不停地说着，看得出来，这个孩子极其缺乏疼爱，也许她的妈妈是旅馆的厨娘，经常喝得酩酊大罪，然后狠狠地打女儿一顿，还不停地威胁她。小姑娘打碎了妈妈的碗，显然吓坏了，当晚就跑出了家。然后，躲在院子里的某个地方，结果淋了雨，只好悄悄地溜到这里，发现了这个大橱子，就躲了进去。就这样，在漆黑的角落里整整坐了一夜。由于又阴又冷又害怕，她就一直躲在这里哭。

这可怜的孩子浑身发抖，他只好抱起她来，把她带到自己的屋里，然后放到床上，帮她脱掉湿衣服。这才发现她的鞋子已经完全湿透了，还直滴水，就好像她刚才一直都站在水洼里一样。他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子，并帮她把被子掖好。孩子累坏了，头刚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他看着孩子那熟睡的脸，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我真是多管闲事！”他忽然心生怨气，懊恼地想，“又做了一件无聊的事！”他举起蜡烛，发誓要找到那个衣衫褴褛的人，以便尽快离开这里。刚要走，忽然记起了她的存在。他回头看了看那个小姑娘，他心生怜悯，就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房间太黑，弄不清楚小姑娘是否睡着。所以，他只好轻轻地掀开被子，发现小姑娘的脸红扑扑的，苍白的脸上泛着红晕，可能是由于盖着被子的缘故，她也暖和了过来，睡得很熟，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只是有些奇怪：她脸上的红晕，看起来怪怪的，分外红艳。看着她那仿佛是醉酒的红晕，斯维德里盖洛夫想，这孩子不会是发烧了吧。她发红的嘴唇冒着热气，也仿佛在燃烧，这可怎么呢？就在这时，小姑娘长长的眼睫毛轻轻地抖动着，仿佛要睁开眼睛似的，他突然明白了，小姑娘并没有睡，她那机灵的、敏锐的眼睛正在从睫毛底下偷偷地向外看。“啊，她该不会是装睡吧。”是的，果然是这样：她张开嘴唇，嘴角处不经意地露出一丝笑容。结果，她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忽然发觉，这笑容中完全没有孩子的那种纯真，恰恰相反，她的脸上显露出某种挑逗性的表情，这简直就是荡妇的面孔，就好比法国妓女那样地无耻。终于，她的双眼全都睁开了，用肆无忌惮的目光打量着他，挑逗着他。他在这双眼睛里，在这张脸庞上看到了无耻与淫荡，看到了丑恶与侮辱。“这怎么可能——一个五岁的孩子！”斯维德里盖洛夫大声说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在这时，她转过了红彤彤的小脸，直直地面对着他，并且向他伸出了双手……

“啊，走开！”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声大吼，想抬手打她，就在这个时候，他猛然惊醒了。

他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被子好好地裹在身上，蜡烛早就熄灭，他压根就没有点燃过。天已经亮了，把窗子都照白了。

“一整宿都在做噩梦！”他愤怒地坐起来，感觉骨头酸痛，周身都没有力气。屋外漫天大雾，什么都看不见。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已经六点了，“天，睡过头了！”他只好起床，也不管短外衣和大衣还是湿的，就穿在身上。他摸了一下口袋，掏出了那支手枪，摆正了底火；接着他坐了下来，掏出笔记本，在醒目的扉页上写下几行字。写完之后，他又看了看上面的文字，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在他的手边，就是手枪和笔记本。在桌子上，几只苍蝇在那盘还未动过的小牛肉上慢慢地爬着。他注意它们好长时间了，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捉一只苍蝇。他费了很多时间，最后精疲力竭，却两手空空，一只苍蝇也没有捉到。“啊，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他终于清醒过来，猛然站起身，坚定地走出了房门。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街上。

城市上空，浓雾笼罩。斯维德里盖洛夫沿着泥泞的马路，朝着小涅瓦河的方向走去。他似乎看到了小涅瓦河里的水已涨到了河岸之上，又仿佛看到了彼特罗夫岛上湿漉漉的小路以及打得湿淋淋的草、树和灌木丛。想到这里，他似乎觉得那丛灌木就在眼前……他抬眼想去看一排房子，心想这样可以把他的注意力从幻想中拖曳出来。一路上，他孤零零地走着，没有遇见一个行人，也没有任何马车经过。路边颜色鲜黄、关着百叶窗的小木屋显得极其凄凉而肮脏。一股阴寒之气侵入全身，他打了一个寒战，觉得身上异常地冷。偶尔他路过一些小铺和菜店，就会仔细地注意每块招牌。这条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他到了一栋石制的大房子旁边。一条小狗夹着尾巴在他的面前跑过，浑身溅满了泥巴，还冻得瑟瑟发抖。在人行道上，一个酩酊大醉、看起来似乎是个军官的人，脸朝下趴在路上。他看了酒鬼一眼，接着往前走。

前方，显露出一个高高的望台。“噢！这个地方不是很好吗，干吗要跑到彼特罗夫公园去呢？这里还有一个真正的证人呢！”这个念头使得他冷笑起来，于是他转身到了某大街去，前面就是带望台的房子。一个头戴阿喀琉斯式的铜盔[233]、中等身材的人正靠在紧闭的大门上。他穿着一件军人的灰大衣，用朦胧的双眼冷冷地看了朝他走过来的斯维德里盖洛夫一眼，然后，流露出犹太人所特有的那种阴郁而悲哀神情，仿佛永远都对生活充满了不满一样。而斯维德里盖洛夫也在看着“阿喀琉斯”，他们两个互相对视了一会儿，都在暗自地打量着对方。

终于，“阿喀琉斯”忍不住了：他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醉鬼，但是却呆呆地凝望着他，沉默着。“喂，您在这里做什么呀？”“阿喀琉斯”静静地站着，冷冷地说道。

“啊，老弟，您好！我并没有什么恶意。”斯维德里盖洛夫答道。

“这不是你应该待的。”

“我就要出国了，老弟。”

“什么，你要到国外去吗？去哪里呀？”

“到美国去。”

“啊，美国呀。”

斯维德里盖洛夫忽然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并要扣动扳机。

“你，你要做什么？这里可不允许打枪呀。”“阿喀琉斯”皱起了眉毛。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能管得着我。拜托你告诉那些熟识我的人们，就说我去美国了。”

斯维德里盖洛夫盯着“阿喀琉斯”，慢慢地把手枪举到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可不行，您怎么能这么干呢？可不能在这里自杀呀！”

“阿喀琉斯”一看这架势，慌忙摆手，试图阻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听“砰”的一声，斯维德里盖洛夫扣动了扳机。

七

当天晚上，时钟敲了六下，拉斯科利尼科夫去找母亲和妹妹。她们现在住的地方是巴卡列耶夫的房子，是拉祖米欣帮着找到的。从街旁的楼梯走上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在母亲的门口停了下来。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不禁犹豫起来。他想：干脆别进去好了。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对他说：“进去吧，都已经走到门口了，反正她们根本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况且她们也知道我向来行为怪异，不会怀疑的……”想到这里，他下定决心，还是要进去。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穿着：天啊，他一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形象有多么的可怕！由于淋了一夜雨，湿淋淋的衣服紧紧地裹在了他的身上。由于一整宿的思想斗争，使得他身心俱疲，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他的脸色极为苍白。天知道，母亲看到了他这副模样会怎么想。但是，他还是决定要敲门进去。

想到这里，他抬手敲响了门，只听“吱呀”一声响，露出了母亲的面容。他朝里面看了一看，才发现家里除了母亲以外，没有其他的人：杜尼娅没在，女仆也不在。拉斯科利尼科夫暗自庆幸。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看到了儿子，真是惊喜交加，她盯着儿子看了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啊，儿子，是你呀，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着你呀！”她嘴里喃喃地说着，欣喜地把儿子拽进了屋里。

“你瞧，我有多傻，这么好的日子，竟然还流眼泪，罗佳，你千万别生妈妈的气，我这可不是哭，真的，我见到你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哭呢？我这是喜极而泣呀。罗佳，妈妈真傻，是不是？你爸爸那么早就去世了，妈妈太软弱了，什么事情也不会处理，只会一味地哭。孩子，我只顾说话了，看你这样子，你是不是累了呀。哎呀，你看你身上的衣服，怎么这么多泥呀，真是，你到哪儿去了呀。”

“我，我不小心淋了一场雨，我……”拉斯科利尼科夫只好这样回答。

“我的儿子，你不要解释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慌忙制止住儿子的回答，抬高嗓音说道：“你不必对我这个老女人解释些什么，真的，你放心好了，儿子，我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跟个乡下女人一样，总是把你问烦了。我会慢慢地改，学着这里的人做事的样子，我觉得这边的人为人处事方式很好，他们多聪明呀。我会学他们的样子，不再老缠着你给我解释了。像我这样不明事理的老太婆，怎么能猜得到儿子的心思呢？你是大学生呀，也许你那聪明的脑袋里正在想着什么事情，或许你早就有了很多计划，而我一个无知的老太婆，却还总想徒劳地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事情，这不是太好笑了么……噢，罗佳，你瞧，妈妈真是太唠叨啦，不过，你那篇文章……”

“什么文章？”拉斯科利尼科夫惊奇地问。

“啊，就是那篇，你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篇呀，多亏了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拿给我看，我看到杂志上你的名字，真是太高兴啦，你要知道，妈妈整整看了三遍。我一看那篇文章，就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那几天总是若有所思的，原来他是在写文章呀！他多聪明，总是在思考，而我这个不争气的老婆子，却总是在打搅他，真是，我的儿子这么聪明，我当然不会了解他的想法。不过，我真是喜欢儿子思考时候的样子，我本来就不可能懂得我儿子的心思嘛！”

听到这里，拉斯科利尼科夫也产生了好奇心，“妈妈，你把杂志拿过来，我看一看。”他拿过杂志，找到自己的文章，心里真是百感交集。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有作品印成铅字呀！在他二十三岁的时候，首次发表了他的作品，这种心情，他还是头一次体验到。一想到自己也成了一个作者，自己也有了处女作发表，他心里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在涌动，可惜，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以他现在的处境，任何幸福感都是不可能持续的，一想到他所经历的事情，他就不禁皱起眉头，扔掉那本看了几行的杂志。他哪里还有心情去体会呀，那可怕的事情总是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一个月接一个月纠缠着他生活。“看来，我已经没有喜悦的资格了。”他想。

“罗佳，妈妈虽然愚蠢，但是能够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我没有白养活，你将来肯定会出名的，肯定会做学问的，他们都说你疯了，我可不这么认为。那些小人物，懂得些什么，怎么知道我儿子的心思，怎么看得清未来呢？他们怎么知道聪明的人是怎么回事呢？你知道吗，你的爸爸以前也给杂志社投过稿子。先是寄去了一首诗，这首诗我还留着，你有机会可以去看看。后来他又寄去了一篇中篇小说，这封信还是我抄的哩！结果呢，希望又落空了，你爸爸到死还是没有发表过一篇文章。咦，不过我说罗佳，你瞧你穿的衣服，多旧呀。还有你吃的东西，你的生活，哎呀，以前妈妈看到你这个样子，经常会觉得很难受。我想，我儿子怎么可以过这种日子呀。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儿子是不同寻常的人，怎么可以用普通的眼光来看呢？你肯定会利用你的聪明才智去获得你想要的东西的，只不过现在你还不想这么做，你只是在积蓄力量，我就知道……”

“啊，够了，妈妈，”拉斯科利尼科夫疲倦地说，“杜尼娅呢？她到哪儿去了？”

“罗佳，你说她呀，她老是出去，这房子里经常只有我一个人。倒是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他真的是个好人，常常来看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谈起你。孩子，你知道吗，他真是特别喜欢你。说到你妹妹嘛，你知道，她是个有个性的人，她常常不听我的话，也不跟我谈心，她有好多秘密。关于这一点，我并不介意，孩子们应该保有各自的秘密。但是，孩子，妈妈对你们毫无保留，我没有任何秘密是瞒着你们的。妈妈非常喜欢你们两个，杜尼娅那么聪明，对我也很好，我知道她爱我，我当然也爱她……罗佳，要知道，你这次来看我，让我非常高兴，我不知道我这样爱你们两个，会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等到杜尼娅回来以后，我要告诉她，你来看了我，我要问她：‘你跑到哪里去了，没能看到你哥哥。’多可惜，你妹妹不在，要是你们两个都在的话，我就太高兴啦。罗佳，尽管我迫切地希望你来，但是，如果你很忙的话，就可以不来看我，反正我没有什么事，我会在家里等着你的。我明白了，你是爱我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而且，我还可以经常在报上看到你的文章，我会经常向人们打听你的消息。如果幸运的话，我还可以看到你，只要你偶尔来看看我。生活不是已经很美好了吗？我一个普通的老太婆，还能够期待些什么呢？”

说到这里，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禁不住哭了起来。

“你瞧，妈妈真傻是不是，老是哭。唉呀！真是的，我现在记性不好，我这儿有咖啡，我怎么忘了给你倒呢？你稍微等一等，我马上就给你拿去，儿子，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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