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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罪与罚3（第17页）

“你就是杀人犯！”他一字一顿地，说得那么清晰和有力，而他的脸上也分明洋溢着一种仿佛是胜利者的得意的笑，还用那种凌人的眼神望着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血色的脸和那无神的目光一会，前面就是十字路口。小市民毫不犹豫地左转弯走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目送那人远去的背影。那人走出五十多步远时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仍然没有动。虽说距离远，拉斯科利尼科夫依然能够感觉到那人回望他时的眼神，仍然是那样带着鄙夷、憎恶、得意的笑。拉斯科利纪科夫终于支撑不住了，双腿在瑟瑟发抖，浑身也在冷得发抖；他慢慢转过身，用最后一点气力回到楼上他那间小屋。他先脱下帽子顺手丢在桌上，然后站在桌边发呆，大概十分钟。完了他就又像散了架一样倒在沙发上，口中发出微弱的像大病中的患者才有的那种哼哼声，并且闭着眼睛伸直了身子；这样过了差不多三十几分钟。

他没有了思想。但是那些琐碎，杂乱无章的、几乎没有任何联系的简短印象和模糊意识又都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飞快地从他眼前闪过：有些是孩提时代看到过的脸，也可能是只谋过一次面但从来没联系再见过的人的脸，B教堂的钟楼，某个小饭馆里的台球案子，还有个将军在玩台球、某家在地下室里的烟草店里的雪茄烟的味道，某个小酒店往后门走的楼梯上的灯光很暗，还有很多污水和满地乱扔的空蛋壳，还有从某地传来的礼拜天的钟声……这些影像在他眼前飞快地旋转着、变幻着。这种梦幻般的感觉好像让他找到了一种寄托，一种慰藉；他好像感觉某些东西很好玩，想要抓住，却又很快消失了。他心里有些不舒适，但并不是很严重，有时反而觉得挺舒服。

此时他听到拉祖米欣走近和他说话的声音，于是闭上眼睛，假装在熟睡。拉祖米欣推开门，并没有走进来，而在门口犹豫。过了会他才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睡觉的沙发前。接着，听到了娜斯塔西娅压低了的声音。“别惊动他，让他好好休息一下，睡醒了他才吃东西。”

“我知道了。”拉祖米欣应付道。

他们俩人又都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并带上了房门。大约过了三十几分钟，拉斯科利尼科夫睁开眼，把双手当作枕头垫垫在脑后，正面躺着……

“那个打听我的人是谁？那个时间他在哪里，他发现了什么？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毋庸置疑。可他那个时候在什么地方，是怎么看到的？他怎么现在才突然冒出来？他怎么能看得见呢；——简直难以让人相信！……”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回到这个让他捉摸不透的问题上来，阵阵凉风直袭筋骨，让他浑身都在打颤，“还有那个尼古拉拾到了一个小盒子，这些都是真的吗？或者是证据？如果真有把柄被抓住，一切全都完蛋了！有一只苍蝇发现了这一切，它也可以作证吗？”

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他已经感到自己没有一点精神了，像一具僵尸。

“我怎么这么犯浑呢，”他苦笑着自责，“我竟然这么，我太清楚我自己了，我有先见之明，然而我怎么可以丧失理智手执利斧去残害一个无辜的生命呢。我早该制止自己的行为。唉！我怎么就这么犯浑呢……”他自语着。

偶尔某个问题也在一直困扰着他，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反复琢磨这一点：“错，有些人天生就是这个料，成为无法无天、任意胡为的执政者，在士伦打过一次胜仗，在巴黎血腥镇压保皇堂起义，把一支军队遗忘在埃及，让五十万人在莫斯科战役中丧失生命，在维尔纳用一句自认为很聪明的话来搪塞；等他去世后，世人又把他奉为神灵——足见他们的飞扬跋扈。哼，难道他们不是和大家一样的血肉之躯，而是铜塑铁铸的不成！”猛的又一种奇特的意念走近他，很可笑：

“这边是拿破仑、金字塔和滑铁卢，那边却是一个公务员的老婆，瘦骨嶙峋的老太婆，一个把红木箱子放在床下，放高利贷的老婆子。把两者搁一起，即便是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也不会接受！他怎么可以接受呢！……这也有违美学规律，他肯定说：拿破仑赶紧滚到‘老太婆’的床底下去吧！啊！满口胡言！”

偶尔他也觉得自己仿佛在胡言乱语：他被发热烧得神志不清，反而情绪激动起来。

“老太婆算什么呀！”他正抑制不住内心的躁动，“老太婆的出现也是不应该的，其实她并不是问题的所在！她也是一种病……我不想再看见……我没有杀死真正意义上的人，而是一种客观的原则！其实我把信念给杀了，我想摆脱，然而我却不能，却依然停在了这里……我只懂得杀。但最终我却不会杀……什么狗屁原则？前些日子拉祖米欣这个蠢猪干吗要骂社会主义者呢？他们是正直人和生意人；他们在为‘人类的幸福’而努力工作……不行，我只拥有一次生的权力，而以后永远也不可能再赐予了！我没有耐心等待那迟来的‘人类的共同幸福’。我想拥有一个完整的生命，否则，还不如死掉。干吗？我不愿为口袋里仅有的一点钱做一个守财奴，干等那‘普遍幸福’的降临，而我的母亲却在忍受着饥饿的痛苦。在那里大谈什么‘我正在为人类的共同幸福做贡献，所以感到欣慰。’呵——呵！有本事别放我走啊！懂吗，我这辈子只能活一次，我也想……唉，用美学的眼光看待，我只是一只跳蚤而已。”他补充说，而且大声笑起来，像个神经病。

“其实我就是一只跳蚤。”他的思绪不能停下来，像是在自嘲地戏谑，捉弄它，来寻开心，“别的不说，单凭这一点我就是一只跳蚤，原因首先是我眼下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跳蚤；其次，在最近的三十天的时间里，我都没让上帝清静，请他做证，向他坦白，我之所以如此做，并非贪图享受和达到肉体快慰的目的，而是为了实现自己令人振奋的崇高理想。呵——呵！总之，因为在我开始实施我的策略的时候，是最大限度地遵循了公正、平等、民主自由的法则，分清了轻重缓急的客观规律，并做了很细致的筛选：从所有的跳蚤中挑出了一个绝对多余的给去掉，然后从她那里取走为实现自己的崇高理想所必需的经费（其余的就按她的遗嘱所说捐赠给修道院吧，呵——呵！）……所以可以断定我就是一只百分百的跳蚤，”他还发恨地加上一句，“或者说不定我本人要比那只被杀死的跳蚤更无耻、下贱，并且我已经在事发前意识到，所以我弄死她，我肯定会自己承认！我想没有比这更令人害怕的了！亦或是卑鄙、无耻、下流……啊，我是这么看待‘先知’的，他们一般骑着高头大马，手持钢刀：安拉吩咐，俯首听命吧，‘浑身颤抖’的狗东西！‘先知’的话多精神啊，很积极，在他当街架起威——力——无——比的无数门大炮，向那些有罪的罪犯和无辜的百姓开炮的时候，甚至都不打一个招呼！懦弱的狗东西，并且，别人再有任何多余的奢望，这跟你没任何关系……啊，不管怎么样，不管什么结果那个老太婆都是罪有应得！”

他已经被纷乱的思绪和可怕的热病折磨得不成样子，汗水渗湿了他的头发，嘴唇也被烧得干裂起来，无神的目光盯着天花板都不想动一下。“妈妈和妹妹，我最亲近的人！可我现在对她们竟充满了仇恨！不错，我现在恨她们，我的身体告诉我，她们很可恶，她们不能走近我，否则，我简直无法躲避她们……前些天和母亲在一起，我拥抱和吻了她，心中却在思忖，她一旦知道了，结果……我非得跟她说实话吗？我可能会这么做……噢，她也该学我，”他又加上一句，并努力去思考什么问题，好像要努力赶跑那一直折磨他的神志不清。“啊，我真是对那个老太婆恨之入骨！现在看来，她要是现在又复活了，我真的会再杀她一次！苦命的莉扎薇塔，为何这么巧她正好在此进来……但是令人不解的是，我竟一点都没有去想她，仿佛我并没有去杀死她似的！莉扎薇塔和索尼娅，两个苦命和老实的女人，她们的眼神都那么慈祥……多么亲切的人！她们怎么没有流泪？连一点抽泣和痛苦的声音都没有发生……她们从不索取……对谁都是那样慈祥的目光，温顺的索尼娅！索尼娅！慈祥的索尼娅！”

他在不知不觉中迷糊地睡着了。他不知怎么回事就跑到了马路上，天已经很晚了，暮色愈加地沉下来，大如圆盘的月亮也愈加明亮起来；可搞不清，空气让人闷得几乎窒息。马路上的人很拥挤，还夹杂着一股石灰、尘土和死水臭味。拉斯科利尼科夫也走在街上，神情庄重、脸色阴沉，心中有很多忧愁：他分明记得，离开家门时是计划好了要去办一件什么事情，而且是急事，可他却忘了，究竟去干什么。突然他停下脚步看见马路的对过有个人正向他招手。他急忙穿过马路朝那人奔跑过去。而那人却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径自转身离去，而且低着头。拉斯科利尼科夫暗想：兴许是自己搞错，可能人家并不是在招呼我，但他脚步却没停下来，还是追上了那人。约摸有十步远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眼前的这位竟是此前不久刚认识过的那个小市民；长脸、马夹、罗锅，一点都不差。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是拉远一点距离跟着他；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前面那人一直也不回头，拉斯科利尼科夫也跟着他拐进一个胡同。

“那人是否知道有人在他后面跟梢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暗自问自己。说话间那人就拐进一幢楼房的大门里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也赶紧跟到大门前并向里探望：那人发现他了吗，会向他打招呼吗？还别说，那人通过大门已经在院子里了，果然猛一回头向他招了一下手。拉斯科利尼科夫又赶紧追过去，可那个家伙跑得比兔子还快，顷刻间就跑到了二层的楼梯上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又追了过去。不错，那个家伙果然在楼梯上，正不紧不慢地往上走呢。但是，这个楼梯却好像很眼熟！那边，一楼的窗户正透过玻璃射进来几道明亮的而又幽静、神秘的目光；看，又到了二楼。这里，正是两个油漆匠刷漆的那所房子……他竟然现在才明白过来。他已经听不到前面的那人上楼的脚步声了，很明显，他是停下来了，或者是故意躲在什么地方了。他又来到了三层，还往上爬吗？上面静得吓人……但他没有停下来。这时他连自己上楼发出的脚步声都感到恐惧了。上帝，这么黑，那个小市民会躲到哪里去了呢？这里，房间的门竟朝楼梯口大敞开着。他犹豫了一下，踏进门去。前室里没有半点光亮，里面什么都没有；他又慢步移进客厅，月光铺满了地，室内的摆设没有变化：几把椅子和一面大镜子，还有一张名人沙发，是黄色的，墙上仍然挂着那几幅镶着画框的画。大如银盘的月亮和银白的光毫无遮拦地照在窗户上。

“因为有月亮，所以这样静，”拉斯科利尼科夫暗想，“可能他正卖着什么关子，故意难为人。”他期待一个结果发生，站立了很久，月亮愈加得寂静和明亮，他就越是被这寂静惊吓地心跳狂乱，以至于自己都感到痛苦起来。这样过了一阵子，周围没有任何声响。突然一声脆响打破了这种死寂，好像是松明干裂而折断的声音，而这却让他猛地打个寒战。又是一阵子的死寂。不一会儿又有声响发出来，一只从睡梦中醒来的苍蝇朝着光亮一头撞去，却撞在了玻璃上，于是在那里嗡嗡地骂起娘来。此时，墙角里抱着的一件看似肥大的女人大衣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就在一个小橱子和窗户之间。

“这里怎么会挂件大衣？”他感到很迷惑，“原来这里什么都没有……”他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立刻意识到，大衣后面一定藏着个人。他很小心谨慎地用一只手掀开大衣，下面是一张椅子，上面坐着一个人，是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太婆，她脸朝下，躬着背，头压得很低，因此根本无法看清她是谁，但他猜，这就是她。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心中想到，“她一定是害怕啦！”于是他从挂勾上取下一把斧头，轮过头顶，直冲她的脑袋劈下去，连劈了两斧。但是不知为什么，两斧下去，她竟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斧头劈在了木头上一样。这回他倒开始有些恐惧了，于是斜了身子靠近她，仔细辨认她的面孔；而她却把脑袋又往下压低了些。他只好整个俯下身子，脸几乎贴在了地板上，这样朝上看去才看清了她的脸。但也立刻把他给吓傻了：老太婆在那儿高兴得不得了——她正不停地笑着，那么开心，声音很小，很难让人听见。而且她还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这时，他又感觉到卧室房间的门也给推开了一点，里面也传出有人在笑的声音，还有小声嘀咕说话的声音。他被刺激得几乎失去了理智，猛地抓过斧头使劲击打老太婆的脑袋，可是令人不解的是，他每往下劈一次，里面卧室里发出的笑声和窃窃私语的声音就越发地火起来，而且也愈加清晰了。老太婆则是呵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他被这突来的情景吓昏了头，于是赶紧撤身逃跑，可走廊里早挤满了人，整个楼上的房门也都打开了，楼梯上、阳台上、下面的院子里，到处都站满了人，黑压压一片，人们都在张望着，但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在等待着什么，还挤来挤去的好像在躲躲藏藏……他感觉到灵魂出窍了，已经无法支配自己了，双脚像被焊在了地上，怎么都拔不动腿……他只好惊恐地大喊，于是被惊醒了。

他艰难地吐出一口气，但令人不解的是，他以为自己好像仍在梦中：他住的那间小屋的房门敞开着，门口站着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那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看。

拉斯科利尼科夫眯缝着眼，看到眼前的情景就又尽快合上了眼。他正脸朝上，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我仍然在做梦吗？”他自己还在怀疑，于是很小心地微微抬起睫毛，这个小动作很难让人发觉，他迅速地扫了一眼，见那个生人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还在认真地看着他。这时，那人终于忍不住迈开脚步十分小心地跨过门槛，又谨慎地随手把门关上，径直走到桌前，差不多站在那儿等了有六十秒钟——而且一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然后他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轻松地坐在离他不远的一把椅子上；他把帽子放在紧挨身边的地板上，双手半握着扣在一起的手面上，下面用一支手杖支撑。看样子，他摆出了要耐心等下去的架势。从他忽闪忽闪眨动的睫毛后面仔细打量他，好像可以判断他几乎算得上是个中年人，身材魁梧而有力，脸上蓄着很茂密的胡子，淡淡的，看上去跟白色差不多……

差不多过了有一刻钟以后，天色开始变暗了，夜晚就要来临。房间里仍然没有任何声响。房间外的楼道里也静悄悄的。只听到有只挺大个的苍蝇发出嗡嗡声，并不停等死般地往窗户的玻璃上撞。这种死一般的沉寂让拉斯科利尼科夫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他猛地起身坐在沙发上。

“唉，您就开口吧，您来干吗？”

“我一猜就猜到您肯定没睡着，故意在这儿装睡吧，”那个生人顾自述说着，好像跟他并不陌生，而且还很自然地笑起来。“我还是给您做个自我介绍吧：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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