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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罪与罚4（第6页）

“妈妈，您这么说我很赞同！”杜尼娅说。

“如此说来，是我错怪你们了！”卢任委屈地说。

“彼得·彼特罗维奇，您看看自己，您一直都在怪罪罗季昂，可是不久前您在信上提到他那些话也没有道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补充道，她说得很勇敢。

“我记不起来了，信上有任何毫无事实根据的话么？”

“您的信上是这么写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得很不客气，而且他说话时并没有望着卢任，“昨天，我没有把钱送给被马踩死的那个人的遗孀，反而把钱送给了他的女儿——的确，这是事实。您为什么要写这些呢？无非是想挑拨离间，让我和亲人反目成仇；为此，您还特意谈论一个与您素不相识的少女的品行，用语相当卑劣，事实上，这个女孩我也是直到昨天才看见过。这所有的一切，不是诽谤是什么？真可以称得上下流的行为！”

“先生，请您原谅，”卢任气得直发抖，答道，“我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令妹和令堂的要求。她们请求我，写信告诉她们我与您见面的情况，还有您给我的印象，所以我才在信上提到那些行为与品质。而我在信上写的那些话，哪句违反事实了呢？难道您没有浪费钱？在那个虽然说很不幸的家庭里，您难道找得出一个体面的人吗？”

“您竟然如此诬蔑这个不幸的姑娘！我以为，您这个人，还有您所有的尊严，全比不上这个姑娘的一个小指手。”

“哦，这么说，您希望她与令妹和令堂来往喽？”

“正是如此；既然您想知道，我不妨直说。今天，在我的安排下，她和我母亲，还有杜尼娅她们已经坐在一起聊过了。”

“罗佳！”突然惊呼出声的是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

杜尼娅脸刷地又红了，拉祖米欣则皱起了眉头。卢任又是微微一笑，带有既揶揄又倨傲的神色。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情况到底如何，想必您都看清楚了，”卢任说，“这还有和解的希望么？我衷心地希望，这件事永远永远地过去了，也不存在任何误会的。我不妨碍你们全家的团聚，我这就马上走，你们也可以好好谈谈你们之间的秘密了（说着，他从椅子上站立起身，拿起帽子）。但是在临走之前，我要冒昧说一句，希望今后不要再有类似的会见，或者说是双方的妥协。尊敬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我的信本来只是写给您的，我并不是写给其他任何人，所以我特别请求您，请您在以后的安排中特别注意。”

听他这么说，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有些生气了。

“您似乎认为，我们非听从您的支配不可，彼得·彼特罗维奇，可您有权这样吗？杜尼娅已经表述得相当清楚了：她是一片好意，所以没有让您的愿望得到满足。而我要告诉您的是，我们正是因为信任您，才会不顾一切来到这里，我们本来就在很大程度上受您支配了，所以，您应该客客气气地对待我们，体谅我们。”

“您说这话可不符实际情况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特别是现在，我把玛尔法·彼特罗芙娜遗赠三千卢布的事通知给你们，我猜想，这笔钱正是雪中送炭，因为您和我说话的语气从未有过。”他补充道，说得很恶毒。

“听您这话的意思，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认为，您的确指望我们一无所有、无依无靠的。”杜尼娅感到很气愤。

“或许吧，但我不会再这么妄想了，至少目前如此。更重要的是，你们应该好好听听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委托令兄转达的秘密建议，我不愿妨碍你们；再说，我完全可以猜到，这些建议对您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或许，还会让您高兴不已呢。”

“天，我的上帝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失声惊呼。椅子上的拉祖米欣坐不住了。

“妹妹，你不以之为耻么？”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我觉得很可耻，罗佳。”杜尼娅答道。“您给我马上出去，彼得·彼特罗维奇！”她冲那家伙说，脸都气得发白了。

这样的结局想必完全出乎彼得·彼特罗维奇的预料。他太自信了，他太推崇自己的权力，以为这个家庭就是他的牺牲品，他们完全孤苦无依，只能靠他了。所以，他死活不相信眼前这一切，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他至今也不相信。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在瑟瑟直抖。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如果您刚才所说是临别的赠言——请您慎重考虑。现在我就毫不犹豫，马上从这道房门出去，以后永不回来。我请您仔细想想吧！我说话算数，决不食言。”

“您真是蛮横不讲道理！”杜尼娅霍地站起来，扬高声音说，“您永不回来，这也是我的希望。”

“啊？竟然——是这样！”卢任惊呼道，他始终不相信结局会是这样，所以他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了，“竟然会是这样！可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想必也清楚，我可以提出抗议的。对，抗议！”

“您怎么这么和她说话？您有什么权利？”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护女心切，激动地反驳说，“抗议？您能提出什么抗议？有什么权利呢？我的杜尼娅是我的好女儿，哼，我会忍心嫁给您这种人么？请您走，离我们远远的！竟然会有这种事，只怪我们有眼无珠，特别是我……”

“可是，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卢任气得快要发疯，焦躁不安地说，“您对我许下承诺，让我信以为真，而您现在却要全盘否定……何况，还有……还有，我要说明，我还因此费了一笔钱……”

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本性在他最后一句怨言中一听便知。这句话被气得脸色发白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听到了，他原本是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怒火，一听这话，实在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而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反而怒不可遏了：

“您还费了一笔钱？花了什么钱？哦，您是指给我们托运箱子的事吧？您少哄骗人了，列车员完全是免费为您托运，您没花一个子儿。上帝呀，您凭良心说，是谁束缚谁呀？彼得·彼特罗维奇，您好好考虑一下，看看是您把我们绑得死死的，而不是我们束缚了您的手脚！”

“好了，咱们别再说了，妈妈，算了吧，还说什么呢？”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央求她母亲，“彼得·彼特罗维奇，您请回吧！请吧！”

“好，我不会赖着不走的，但是我还要说最后一句话，最后一句！”他已经完全失去自控力了，“我要提醒一下令堂，简单地讲，我决定娶您的时候，流言蜚语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当时您的名誉可以说是一无是处。我为了娶您，丝毫不顾社会舆论压力，甚至帮您恢复了被毁的名声。就凭这些，我完全，完全可以要求您的报答，甚至可以指望得到您的深深感激……可是，我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我以前真是瞎了眼！我不顾大家的看法，恐怕做得太草率了，现在我才发现……”

“这人怎么这样？是不是多长了一个脑袋？”拉祖米欣大叫道，从椅子上跳起来，暴跳如雷的他挥拳想要修理卢任了。

“您这个人真卑鄙，真恶毒！”杜尼娅说。

“什么也不要说了！也不要动手！”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声喊道，让拉祖米欣不要轻举妄动；然后他凑近卢任，几乎靠到他身上说：

“请您出去！”他说得很轻，但是清清楚楚，“不要再浪费口舌了，否则……”彼得·彼特罗维奇与他对视了几秒钟，他脸上气得一点血色也没有，几乎要七窍生烟了，几秒钟后，他转身走了。他痛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程度无人能及，几乎不会有人像他这样，心中对别人怀有那么多的腹诽和诅咒。他认为事情会落到这一地步，完全要怪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是罪魁祸首。他都已经下楼了，还一直抱有侥幸心理，认为事情还有回环的余地，还有可能好转，如果只有那两个女人，事情就更好办了，简直是“事实上、一定”能够转危为安，他的这种想法很值得注意。

三

彼得·彼特罗维奇的问题在于，直到事情发展到最后，他也没料到等待他的会是这种结局。他太傲慢了，简直不可一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两个贫穷无依的女人居然会摆脱他的控制。他自认为完全可以驾驭这两个女人，这一信念又受到了他的虚荣心和过分膨胀的自信心——或者就是自鸣得意的怂恿和指使。他出身贫寒，好不容易出人头地了，于是形成了自我欣赏的习惯，过分高估自己的聪明才智，几近病态，他甚至会面对穿衣镜顾影自怜。那么，他在这世上最看重也最爱惜的是什么呢？当然是金钱了，他凭借辛苦劳动还有不择手段从而获得的金钱；唯有金钱，才使得他的社会地位更加尊贵。

当彼得·彼特罗维奇提醒杜尼娅，说他是下定决心娶她，根本不计较她的名誉问题的时候，他完全是真心的，甚至带有痛苦的感情，认为她如此忘恩负义真是狼心狗肺。实际上，当他向杜尼娅求婚的时候，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本人已经公开为杜尼娅辟谣，全城的人都不再捕风捉影，反而是热烈地替她辩解，维护她，所以他也就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流言都是荒谬不可信的。直到现在，他也要承认，当时他就已经知道这一切了。但是，他决定提高杜尼娅的社会地位，不惜与自己同等高度，而别人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所以他高度评价了自己的这一决定，认为自己这么做是英勇无畏的，很了不起。他的这个想法暗暗藏在自己心中，他对其极为珍爱，私底下已经赞赏过不止一次了；刚才他临走时对杜尼娅所说的话，正好说出了这个想法。别人居然会对他这一英勇行为无动于衷，不加赏识，这真是让他无法理解。他完全是以恩人的身份去探望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满怀希望，以为可以在那里收获累累硕果，满心以为可以听到许多甜言蜜语的奉承和恭维。现在，他一边下楼，一边还在替自己所受的侮辱倍感委屈，他的功勋居然没人赏识与肯定，这让他颇为遗憾。

杜尼娅在他心目中是极为重要的，不可或缺。如果放弃这么好的姑娘，他会觉得自己荒谬绝伦，简直不可理喻。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梦想着走入结婚殿堂，梦想着拥有婚恋，但他只是在攒钱，在进行物质准备，只是在默默地等待。在内心深处，他始终陶醉在一个美妙的想法之中难以自拔：他相信自己一定会等到一个好女孩，她品质优秀，家境贫寒（这个是必要条件），非常漂亮，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气质高雅，颇富修养，为人胆小，经受过形形色色的磨难，终生视他为恩人，热烈地崇拜他，赞美他，对他百依百顺，而且只对他一个人情有独钟，心中只有他。这是个五彩斑斓、令人心驰神往的主题，在他工作之余歇息的时候，他围绕这一主题，不知想象过多少动人的情景，设计过多少甜美的韵律！谢天谢地，他这个早已有之的梦想就要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出现了！他惊叹于她的漂亮出众的外貌，心仪她所受的良好教育，更加满意地孤苦无依的生活境遇。而且，这个女孩自尊心强，品质优异，性格刚强，她所受的教育和所拥有的文化程度连他也望尘莫及（这一点他并没有忽视），这些品质简直是他屡次三番的幻想也没有的。就这样一个优秀的女人，将会因为他的英雄救美而对他感恩戴德，终生如奴隶般臣服于他脚下，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诚惶诚恐地小心服侍他，而他呢，则拥有对她的无限的支配权……也许有些事情真的不仅仅是凑巧，就在不久之前，他在长时间的考虑和等待之后，决定到彼得堡来碰碰运气，争取飞黄腾达。他下定决心要彻底改头换面，进入更广阔的社会层面，以此为媒介慢慢跻身上流社会，实现他梦寐以求的夙愿……他这人很精明，知道一个优秀的女人能助他一臂之力，为他赢得“很多很多”宝贵的东西。他知道，对他而言，一个拥有花容月貌，道德高尚而又富有教养的女人将会意味着他的似锦前程：别人会对他关注有加，数不清的掌声和鲜花团团簇拥着他，他的前景一片光明……可是，好梦不长！现在他的如意算盘全都付诸流水了！他面临如此迅疾而突然的决裂，只感觉晴空中一声霹雳，把他打击得呆若木鸡。这太荒唐了，太岂有此理了！他意料不到结果会是这么严重，他认为自己只是返应迟钝了一点点；自己甚至还对一些坦率的意见有所保留，他不是恶意，只是逗逗嘴皮子，激于一时的感情冲动嘛！在他的心目中，他甚至已经按照他自己的表达方式在深爱着杜尼娅；在他的幻想当中，他甚至已经在行使控制她的权力了——可是，事情竟会演变成这样！不！一刻也不能拖延，就是明天！明天就要和杜尼娅消除分歧，言归于好，他必须消除一切障碍，而首先就是要拔掉拉斯科利尼科夫这个眼中钉，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太盲目自大了！就是这可憎的家伙，惹出了这么多的麻烦事。接着，他又想到了拉祖米欣，他没法回避对方，这让他十分痛苦……幸好，他很快就消除了对拉祖米欣的疑忌，因为，他念念不忘让他心惊胆战的斯维德里盖洛夫，一想到后者，拉祖米欣的威胁力相对就减弱了很多……总之一句话，他还会有许多不顺心的事情有缠身……

“不，是我的错，我是罪魁祸首，我有错！”杜尼娅拥抱着母亲，一边吻她一边说，“我财迷心窍，让他的眼迷糊了心智；但是，天地良心，我从来不知道他会这么卑鄙无耻，哥哥！如果我早知道他是这么个人，我就不会心存妄想，不指望他什么了！哥哥，请您原谅我！”

“感谢上帝，是您救了我们！感谢上帝！”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不断地重复道，她仿佛还没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得有些迷茫，带着点下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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