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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罪与罚4（第11页）

“不，她是个狂热的信徒，她狂热地信仰着上帝！”他暗自重复道。

他多次在屋里踱来踱去，每次经过五斗橱边，都会看到橱上放着一本书；现在，这本书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把书拿在手中开始捧读起来。原来是《新约全书》的俄文译本。书已经破旧不堪了，皮质封面也有了磨损。“咦，你怎么会有这本书？从哪儿来的？”他站在五斗橱旁，冲着屋子另一端的她大声问。她还是在原来的地方站着，距桌子三步远，根本无意走近他。

“人家拿来给我看的。”她答得漫不经心，似乎并不乐意告诉他，而且也没把视线转向远处的他。

“谁呀？谁拿来的这本书？”

“莉扎薇塔拿来的，我央求她拿来给我看。”

“怎么会是莉扎薇塔？！这太不可思议了！”他想。他感觉索尼娅这儿的一切变得越来越奇怪了，他的疑惑与好奇在与时俱增。屋里光线不够，他拿着这本书，走到烛台前，借着烛光开始翻阅起来。

“我记得有一章是讲拉撒路的复活，是在哪章呢？”他突然发问，这个问题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索尼娅是个性子固执的人，她只看看地上，低着头没有吭声。他稍稍侧过身去，对着桌子站定。

“关于拉撒路的那一段在哪里？索尼娅，你帮我找找。”她没吭声，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

“不，不在那里……在第四篇福音里……”她低声说道，仍然不失严肃；她始终不动，没有朝他走近。

“我想请你帮我找出复活的那一段来，我想听你读。”他一边说，一边坐在桌旁，两个胳膊肘搁在桌上，一只手撑住头，忧郁地望着她，似乎在煞有介事地准备听她朗读。

“三个星期后，我大概会去七俄里外[191]，他们应该会欢迎我。如果我不会被送到更糟的地方去，我就会去那儿，就是那儿了。”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索尼娅留心地听着，她感觉他的愿望很奇怪，有些不相信，迟疑了一下，终还是走到桌边，拿起了那本书。

“怎么，您没看过？”她问，声音变得越来越严厉了。她皱起眉头，隔着桌子瞅了对方一眼。

“看过，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在上学哩。你念给我听吧。”

“怎么，在教堂也听不到？”

“我……我从来不去教堂。你呢，经常去吧？”

“不——”索尼娅低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冷冰冰地笑笑，让人心生寒意。

“嗯，我明白……明天，你不去参加父亲的葬礼么？”

“去，怎么会不去呢？教堂我上个星期去了……去做安魂弥撒。”

“为谁做呢？”

“莉扎薇塔。她遭遇不幸，被人杀害了，死于斧头之下。”

他的头嗡地一声，感觉要炸裂开来，有些眩晕。他的精神受到了更强烈的刺激。

“怎么，莉扎薇塔是你朋友？”

“是的，我们很要好……她为人很公正……她来过我这儿……很难得，她能来……她不能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些书……还聊天，上帝一定会眷顾她，她肯定能见到上帝。”

他仔细地听着，发现她和莉扎薇塔都是狂热的宗教信徒，两人还有神秘的聚会，这无疑是一件新鲜事，对他而言，还会有些奇怪。

“这儿宗教气息太浓厚了！连我也会被传染，成为像她们那样的狂热的信徒！”他暗自想着。突然，他执意而略带气愤地说：“你念给我听吧！”索尼娅的心在怦怦直跳，她很踌躇，不知该如何是好。念给他听么？她不敢。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害怕。真是个“不幸的疯姑娘”，他这么想着，一边打量她，表情几乎是痛苦的。

“您听这个做什么？您又不信，何必听呢？”她低声问道，声调很轻柔，但听起来她好像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念你的吧！我一定要听，非听不可！”他坚持要她念，“你不要有顾虑，我知道你也多次念给莉扎薇塔听。”

索尼娅把书翻开，翻到拉撒路复活的那一段，这就是要念的地方。她的手颤抖得厉害，怎么也念不出声来。她两次张嘴开始念，可是连第一个音节也念不出来，开口便是哑然。

“有一个病人，名字叫拉撒路，住在伯大尼……”她终于费劲念出声来，但是才念到第一句，声音突然哑了，变得又尖又细，很难听见。她觉得很憋闷，喘不过气来。

索尼娅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念给拉斯科利尼科夫听，他多少明白其中的苦衷；但他越是明白她不愿意念的原因，就越是恼怒和蛮横地坚持让她念。对于索尼娅而言，要她念福音书，实则要她暴露自己内心的一切，反让她感到极为痛苦；这些感情早就深深藏在她的内心深处了，也许始于她的少女时代，当时她还住在家里，身边是身染重病的父亲与愁得发疯的继母，还有饥寒交迫的孩子们，耳边萦绕着吵闹声与呵斥责骂之声，早在那些时候，这些感情就已深藏在其心中，积淀至今，已经成了她真正的个人隐私，他非常理解她的这一心情。

他也非常确切地知道此刻她内心深处的矛盾。虽然让她现在念福音书会让她感到苦恼，而且极为担心——具体担心什么谁也不知道。而令她更为痛苦矛盾的是，她很想亲口念给他听；一方面是对念福音书感到苦恼而担心，而另一方面她又很想念给他听——而不是念给别的什么人听，她一定要让他亲耳听说，而且刻不容缓，一定要现在念——“不管以后如何风云变幻，我现在就要念给你听！”她的眼神里分明写着这一切；她那么兴奋，那么激动，分明暗示着这一切：而他都深深地看入了心中。她太激动了，刚开始念诗篇时情不自禁地抽泣着，这使她不得不暂时中断朗读，但她拼命控制住自己心中澎湃汹涌的感情波涛，坚持念《约翰福音》的第十一章，她一口气念到了第十九节。

“许多犹太人纷纷来看马大和马利亚，对他们表示安慰。听说耶稣亲自来慰问，马大立即出去近接，而马利亚仍坐在屋里没有反应。马大深情地告诉耶稣：‘我敬爱的主啊，您若早日赐福来此，我的兄弟定然大难不死。直到现在，我仍然坚信，无论我们向上帝祈求什么，您都将赐福给我们。’”

她念到这段话时，又停下来了，她预感自己的声音又要颤抖，朗读又将骤然中断，这让她非常羞怯……

“耶稣说：你的兄弟必然复活。马大说：我知道。他一定会复活的，就在末日那一天复活。耶稣告诉他，上帝掌握着复活的机密，也掌握着生命的机密。信仰我的人，即使不幸去世，他必然会复活。而活着对我坚信不疑的人，他将永恒地生存在这世界，不会死去。你相信我所说的话么？”

（索尼娅大声喘了口气，费了很大的劲把这段话一字一句地念完，接下来，她大声朗诵着，仿佛是她自己在忏悔。）

“马大说，主啊，您说得没错，我相信您，您是基督，是圣子，是即将在人间诞生的上帝的儿子，是人间的希望所在。”她又停顿了一会，抬起眼来飞快地看看他又拼命控制住自己强烈的感情，继续往下念。现在她已经念到第三十二节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坐在桌旁，胳膊肘撑住桌子，他没有把脸朝向她，而是望着旁边。“马利亚来到耶稣的住所，一见他便跪倒在他脚下，说，主啊，您要是早来多好哇，那我的兄弟就不会死了。说着他便哭了，陪他同来的犹太人也黯然泪下，耶稣看见他们如此悲伤，心中暗叹一口气，也很忧伤，便问，你们把他的身体安置在什么地方？他们擦着泪水说，请主跟我们来。耶稣感动得流泪了。犹太人情动于衷，赞叹道，大家都看见了吧，主是多么深切地爱着这个人啊。人群中有人说，主可以让瞎子重获光明，更能让他长存人间，永不死去。”

念到这里，她已经浑身颤抖个不停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回过头来注视着她，看到了他早已预料到的一幕。他心情极为激动，心想，不出所料，她的症状就是这样，她真的是热病发作了。索尼娅念了这么久，她知道即将念到最伟大也最神秘的奇迹了，脸上怎么也掩饰不住无限的喜悦之情。她的声音里满含着快乐和欣悦，使得她的声音变得如金属一般铮锉作响，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兴奋得看不清楚书上的一行行字迹了，但她对眼下所念的这几节非常熟悉，可以倒背如流。她压低了嗓音念着最后一节，那些失明的犹太人不相信上帝，怀疑他并辱骂他，可是转眼之间，他们便如遭雷击，大惊失色，立刻稽首膜拜，泪流满面，在一瞬间获得了永恒的信仰——在念这一节时，她把大家前后的感情变化表达得极为清晰明白，其中又饱含着她的深情。“上帝既然使瞎子重获光明……而他，他也是双目失明的人，可他不信上帝——不，他马上也会受到上帝的感召，获得信仰，事情肯定会这么发展，马上就会实现了。”她幻想着那美好的一刻，快乐地期待着它的到来，甚至兴奋得发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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