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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罪与罚4（第10页）

“不，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样不好，太自私了，太冷酷无情了！”她大惊失色地说。“还有，孩子们怎么办？如果您不领他们住过来，他们又能去哪儿呢？您怎么安排他们？”

“唉，这也很让我头疼啊，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索尼娅叫道，双手紧紧抱住头，陷入了绝望的深渊。拉斯科利尼科夫于是便知道她实际上已经想过好多次这一棘手的问题了，而他提起孩子们来，只是让她更为痛苦。

“我们不妨假设，您看，现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还没死，假如您在她活着的时候生病住院了，您能想象后果如何么？”他并没有因索尼娅的痛苦和绝望而软下心来，反而一个劲地往下说。

“天啊，您竟然说得这么唐突，这么暧昧，怎么可以？！不，这只是您的设想，决不是事实？！”索尼娅听了，大惊失色，惊恐万状地答道。

“天啊，不可能么？为什么不可能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残酷地坚持说下去，脸上的笑意严峻而不可捉摸，“难道您买保险了？如果真像我所说的那样，他们一家人将会怎么办呢？他们将会无依无靠，露宿街头，过着衣食无着的流浪生活，孩子们不懂事，他们只会哇哇大哭，她会不停地咳嗽，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和今天没什么两样……最后，她无力地倒在车来车往的大街上，人们会把她送到警察分局，接着是送她到医院，于是，她终于死在医院里了，而孩子们呢……”

“上帝啊，不！怎么能听任这么悲惨的事情发生？上帝不会坐视不管的！”索尼娅呆呆地听着他说，她觉得空气太沉闷了，让她心里很压抑，最后，她用力喊出了这样一句话来。她似乎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了，只是恳切地望着他，双手合十，默默地恳求他的帮助，似乎他就是能裁决一切的救世主。

拉斯科利尼科夫起身来在屋里踱步，踱了大约一分钟。索尼娅见她的恳求没有得到回复，心里难过得想哭；她垂着双手，低下了头，就那么悲哀地站着。

“您难道不可以备下一笔存款么？如果发生紧急情况，您就可以动用这笔储蓄存款啊！”他突然停下步子，在她面前站定问。

“不能，行不通的。”索尼娅答道。

“您想当然以为行不通，难道您就不试着去做？”他补充说，脸上的笑容几乎是冷冰冰的。

“不，我试着积攒过钱的。”

“结果就不必说了，自然是花得精光攒不下一分钱！呵呵，这还用问么？”说着，他又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又踱了大约一分钟。“您挣的钱并不少，但不是每天都挣得到吧？”

索尼娅感到更加羞愧了，一朵红云立刻飞上了她苍白的脸颊。

“对，您没说错。”她勉强答道，因为心中的痛苦与羞愧，她的声音极为微弱，几乎听不清楚。

“照这样看来，波列奇卡也不例外了？”他突然问她这么一句，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不！不是这样！她绝不会这么做的，决不可能！”索尼娅突然高声喊道，表情是绝望的，似乎冷不防被人在心口上刺了一刀，“我的上帝，上帝保佑，千万不要发生这种可怕的事！”

“可是上帝没有按您的要求做。”

“不，我相信上帝！上帝是那么公正而仁慈，上帝会保佑她，会的……”她反复地低语，感情的潮水早已冲决自制的堤岸，肆意驰骋流淌。

“可是，上帝也许根本就不存在。”拉斯科利尼科夫这么答道，他微微笑了，并且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打量着她。

索尼娅的脸色突然大变，似乎被整了而不停地痉挛，所以她的脸显得很恐怖。她微微瞅了他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责备的意味，欲言又止，突然，她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听着很悲切，也很绝望。

“您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丧失了理智，其实，丧失理智的是您自己。”他沉吟了片刻说。

接下来的五分钟，谁也没有作声。他不再注视她，只是默默在屋里踱步。五分钟很快过去了，他走到她的面前，她看到他的双眼炯炯有神，闪着奇异的光芒。他双手握住她瘦削的肩膀，看到她的脸上满是泪痕。他的目光很深沉，带着点冷漠，又有些兴奋，还很锐利；而他的嘴唇则在发抖，而且抖得很厉害……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突然，他弯下腰去，把整个身子伏在地板上，轻轻吻着她的脚。他的举动这么怪异，看上去真像个疯子。索尼娅感到很惊恐，迅速躲开了他，似乎自己正面对着一个疯子。

“您怎么这样，伏在我的脚下！您要做什么？”她喃喃地低声说道，脸色愈发苍白了，她的心揪得紧紧的，正在受着痛苦的噬啮。他吻完她的脚踝，立刻从地板上站起来。

“不，我不是向你膜拜，我是向人类一切的苦难顶礼膜拜，”他说得很古怪，让人听不明白他的意思，说着他走到窗前，“我跟您说，就在不久前，我对一个欺负人的家伙说，你的一个小指头都远远比他整个人好……我还说，今天我的妹妹能与您坐在一起，这真是她的荣幸之至。”一分钟之后，他又从窗前走回到她面前。

“啊，您竟然对他们说这些！您干吗这么做？而且，您还当着您妹妹的面说她应该感到十分荣幸？”索尼娅再度一阵惊恐，她失声喊道，“居然说很荣幸坐在我身边！我是个什么样的坏女人啊？我那么肮脏，那么下贱，我罪大恶极……天啊，您干吗这么说呢，这不是糟践自己么？”

“我是很真诚地赞美您啊，因为您经受了那么多深重的苦难。而说到您的耻辱与罪恶，这些也不容回避，您是有罪。”他很热情地说，显得那么真诚，很感染力，“知道您为什么有罪么？因为您放任自己被糟踏被毁灭，白白地出卖自己，这就是您最大的罪过！这难道不是最可怕的吗？！你自己过的生活这么卑贱，可以说是生不如死，连自己也切齿痛恨，可是只能坐以待毙，你心里很清楚，你这样怎么去帮助别人呢？又能救谁呢？既不能救人，又不能自救，这还不可怕吗！我一直不明白，”他几乎是在疯狂地说，“你集这样的耻辱与卑贱和另一些神圣崇高的感情于一身，它们原是互相对立的呀，你是怎么让它们水乳相融的？或许，你应该投河自尽，让所有这一切苦难都消失，让世间烦恼都灰飞烟灭，那样不好么？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明智很正确的解决方法。”

“我解脱了，可他们怎么办？他们还处于水深火热的地狱啊！”索尼娅有气无力地问，看了他一眼，似乎很痛心他提出这样的建议，但似乎又并不觉得出乎意料，并不惊讶。

拉斯科利尼科夫见她看了他一眼，于是也看着她，眼神很古怪。他暗暗研究着她的眼神，读懂了她深藏于心的秘密。其实，投河自尽以求解脱的想法她不是没有过。为什么她对他的这一过激的提议几乎是可以为常呢？因为身陷绝望当中的她就曾反复多次地想过，想要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了百了，而且她并不是在开玩笑，她是在认认真真地考虑这一解决方式。现在，她对他的建议几乎丝毫不觉奇怪，也没有发觉他的话有多残酷，自然也没看出他话中的责备之意，以及他对她所受耻辱的不同寻常的看法，她根本浑然不觉，他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他又从她痛苦的眼神里读到，对于她自己卑贱而可耻的地位，她是再清楚不过了，而且她早就为这个念头而痛苦，她受心理折磨已经很久了。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度陷入绝望，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了结这一切苦难。而今，他心中长期存在的疑团打开了。他这才明白，对她而言，这些可怜的孤儿们，这个遭遇不幸、身患肺病、半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们在她的生命中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她决不会扔下他们不管的。

诚然，索尼娅一定会照顾好这些孤儿寡母，但是，以她刚强而正直的性格，还有她所受的教育，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终其一生，他很清楚这一点。同时，他还有一个疑惑之处：她长期生活在这样黑暗而苦闷的环境之中，又不能投水自杀了事，她怎么没有给逼得发疯呢？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该有多大呢？他想，索尼娅这种痛苦不堪的处境就算不是极个别与特殊的社会现象，至少也是一种偶然现象。当她一开始走上这条让人憎恶的道路时，她极有可能会因为这种偶然性本身，还有她所受的文化教育，以及她以前的生活经历而烦忧不已。最终一死了之。可是，她终究活下来了。那么，支撑她活下来的勇气何在？难道她天生淫荡？不，她的心灵是那么纯洁，丝毫没有被淫荡之念污染；这种意念只能触及她的表层，没法渗透入她的心灵：她就真实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可以从她的眼神中读懂这一点。

“她有三种解决方法：跳河自尽，因疯狂而被关入疯人院，或者……或者终于堕落沉沦，对这一切无动于衷，漠然而麻木，心也变得冷酷无情。”无疑，最后一个想法让他最为不齿。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最后一条路，也就是自甘堕落，是最有可能发生的，因为他对一切都无一例外地持怀疑主义，而且他年少气盛，又与现实生活相隔离，更多地生活在幻想之中，所以他又是残酷而无情的，所以，尽管他最厌恶她自甘沉沦，但又只得相信这种事极有可能出现。

“可是，她真的在有意隐入一个肮脏的世界么？”他心中暗暗可惜，“她的精神如此纯洁，面对这个卑劣污浊、臭不可闻的染缸，她会自动地陷进去吗？莫非，她真的在逐渐往下陷落，无法拯救？她对什么能含羞忍辱支撑到现在呢？是因为她终于不再厌恶自己所遭受的耻辱了么？天，这怎么可能！绝不可能！她绝不会自甘沉沦！”他突然大叫大喊着，就像刚才索尼娅那样失态，“不，她认为自己有罪，应该赎罪，还有他们，那些孤苦可怜的人，使她苦苦支撑到现在，至今也没有跳入运河一死了之……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给逼得发疯……可是，谁敢确信她绝对正常、没有发疯？她的理智还健全么？如果她理智不健全，她就不会这样说话了，也不会这样来考虑问题。我看见她只身坐在毁灭的边缘，就像坐在一个肮脏的深不可测的深渊边上，眼看就快要掉下去了，我好心提醒她注意安全，她居然充耳不闻，置之不理，难道她的理智还正常么？她执意如此，难道是在等待奇迹发生么？或许，她寄希望于上帝吧。她这样听之任之，对自己的处境漠不关心，这难道不正表明她要发疯了么？”

他坚持认为索尼娅就快要疯了。显然，他更倾向于这一解决方式，因为另外两种结局他都很痛心，也很不忍。他更加有意地凝视着她。

“索尼娅，我曾看见你虔诚地向上帝祈祷，你经常这样做吗？”他问道。他等着她的回答，但索尼娅沉默不语，于是，他走到她的身边，期待她不要回避这个问题。

“我怎么离得开上帝呢？如果没有上帝，我该怎么生活下去呢？”她快速地低声答道，但语气极为坚决。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匆匆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双手，把他的一只手攥得紧紧的。

“唉，看她这样子，看来她真的疯了！”他暗自思量。“可是，上帝又能帮你什么呢？”他继续问道。

接下来，索尼娅一直没有作声，似乎这一问题让她很难回答。她突然激动起来，那瘦弱的胸脯也变得一起一伏。

“请您不要再追问了！别再说了！您没有资格这么问我！”她突然高声叫道，注视着他的目光变得严厉，其中还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天啊！她真的疯了！疯了！事实就是如此！”他又坚定了自己一直就有的想法。

“对我而言，上帝在做所有的一切，他是万能的！”她低声答道，又把头埋得低低的。

“她疯了，她终于选择了第二条出路！她如此迷恋虚无的上帝，正好表明她真的疯了。”他终于作出了这样的结论，不再为她将选择何种人生道路而疑惑，同时他又对她极感兴趣，不由得好奇地暗暗打量她。此刻，他心头涌上一种奇怪的近乎痛苦的感情，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仔细地端详着面前的索尼娅，她的脸蛋娇小而瘦削，轮廓不太鲜明，颧骨高高的，脸色很苍白；她的眼睛炯炯有神，闪射出热烈而清亮的光芒，流露出的神情是那样严厉和坚决，和刚才阻止他追问下去时一样；她的身躯也很瘦小，出于愤怒，她在颤抖个不停。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她的双眼，还有她的身躯，不知何故他觉得越来越奇怪了——他几乎认为她选择的人生道路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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