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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警报
作家都有“文过饰非”的本领,好作家尤甚。比如汪曾祺,写过一篇很有名的《跑警报》,好么,炸弹之下偷生的大戏顿时成了飘满饭菜香的生活喜剧。跑警报,可以买小吃,谈天,谈恋爱,低头说不定还会捡到金戒指,发笔意外小财……我疑心,多年后,那些萌宝们诉说人生遗憾时,会不会毫不矫情地说: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跑过警报!
究竟是艳若桃花,还是癞疮疤,在不同人的记忆里大不一样。老舍的跑警报,就嗅不出丝毫浪漫气息。“在我的住处,有一个地洞,横着竖着,上下与四壁都用木柱密密的撑住,顶上堆着沙包。……敌机到了。一阵风,我们听到了飞沙走石;紧跟着,我们的洞就像一只小盒子被个巨人提起来,紧紧的乱摇似的,使我们眩晕。离洞有三丈吧,落了颗五百磅的炸弹,碎片打过来,把院中的一口大水缸打得粉碎。我们门外的一排贫民住房都被打垮,马路上还有两个大的弹坑。”(老舍:《八方风雨》,《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第390页)这样的防空洞,真要中弹,恐怕小命难保,即便身旁美女如云,怕也无心贪恋一眼。况且,环境也不好:“前几天,我在公共防空洞里几乎憋死。人多,天热,空袭的时间长,洞中的空气不够用了。”(同前,第394页)
胡风也描述过在防空洞里的煎熬:“等我们进得洞来,才发现里面几乎都坐满了人,就只好在靠洞口的地方坐下。洞里像电车车厢一样,面对面的两排木板架的凳子,中间空有二尺来宽的走道。幸好有电灯,认识的人还可以互相打招呼聊天……”可是,憋闷的环境、不流通的空气对人的耐心和体力都是考验,“时间久了,有的孩子开始在哭叫打闹”(胡风:《回忆录》,《胡风全集》第7卷第443页)。“下午一时警报。在洞里坐了好久。里面好多孩子都受不了,在哭闹着”(同前,第445页)。因为憋闷拥挤而发生的惨剧,最惨烈的一次莫过于1941年6月5日重庆较场口隧道惨案。本来只能躲避5000人的隧道,那天挤进了上万人,洞内人多,极度缺氧,人们便开始往外挤,而洞门又关着,层层人挤压在洞口,终酿成惨剧。有被挤压而死的,有窒息而亡的,据统计有992人死亡,4000多人受伤。躲进防空洞中,并不意味着就是安全。《陪都空袭救护委员会关于日机空袭伤亡损失通报》(1941年8月)中载:“下南区马路发生不幸事件,缘第143号公共防空洞洞顶中弹陷塌,因石质关系,随挖随塌,工作进行迟缓。至报告时止,尚有避难人民压陷洞中,未能挖出。”(丁成明、胡金玉主编《抗战时期的四川——档案史料汇编》第1073页,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这次惨案,至少有39人遇难。天地之大,连可容一命之所都不存,不能不让人感慨。
从1938年底到1943年8月,重庆共遭受218次日军轰炸,日军前后出动战机9513架次,投弹21593枚,重庆11889名军民遇难,14100人负伤,17608栋房屋被毁。(白孟宸:《一座屹立不倒的城市》,《国家人文历史》2015年第13期)如此密集的轰炸,跑警报成了日常生活中的家常便饭,久而久之,人们便厌倦了,懒得躲了,不就是飞机“下蛋”吗,爱谁谁去!胡风夫妇有一次就不想去躲了,让保姆带着两个孩子去躲。不料,保姆走出去不久,炸弹就跟了过来,地动山摇中,梅志想到了孩子的安全,哭奔出去,到附近的树林里找孩子。幸好飞机走远,保姆带着孩子平安回来了。问躲在哪里?答曰:附近空了的古墓穴(亦称“生基”)。前一天,保姆见附近的老乡都是这么躲的,她也提前去选了一个,一有警报便带着孩子和小板凳不慌不忙进去了。胡风大受启发,后来也进去过:“它是厚麻石砌的,原来的门已破,人可以钻进去,黑古隆冬地倒还阴凉。……不命中炸弹,倒很保险的。我在洞里拣出几根骨头,可能是过去的死人骨头吧。心里不舒服,就悄悄地把它埋了。”(胡风:《回忆录》,《胡风全集》第7卷第481页)恐怖片立即成了惊悚片,让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2015年7月24日凌晨两点于竹笑居
7月29日正午改于沪上酷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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