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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不过的是难过
躲警报,委实也有轻松的段子,大家最熟悉的莫过于刘文典骂沈从文的那个。话说警报响起,大家慌忙出城,刺头儿教授刘文典见沈从文也在人群中,便上前呵斥:“陈(寅恪)先生跑是为了保存国粹,我跑是为了保存《庄子》,学生跑是为了保留下一代的希望。可是,你什么用都没有,跑什么跑啊!”好像刘氏后人出来否认过此说,但学者看不起“写小说的”恐怕也是实情。据说刘文典在课堂上还说过:“沈从文居然也评教授了……要讲教授嘛,陈寅恪可以一块钱,我刘文典一毛钱,沈从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钱。”不过,我觉得刘文典算不上民国牛人,真正的牛人当推梁漱溟,日军飞机轰炸,他端坐院里读书,眼皮不跳心不慌。1942年初,在日军的炮火下逃生的梁漱溟给儿子写信说:“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敢说这么自信的话,全中国怕是没有第二人。
不怕死,乃圣人;贪生怕死,人之本性,也无可厚非。可是两相比较,修养、境界,在人们眼中似乎已高下立判。何兆武讲过吴晗躲警报之不淡定:
昆明不像重庆,重庆是山城,一拉警报大家就钻山洞,昆明没有山洞,所以一拉警报大家就往郊外跑。我们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十分钟就能翻过两个山头,躲在山沟里就足够安全了。老师们则不然,年纪较大,一二十年的习惯本是在书斋里静坐,翻山越岭则非其所长。大凡在危急的情况下,很能看出一个人的修养。比如梅校长,那时候五十好几了,可是极有绅士风度,平时总穿得很整齐,永远拿一把张伯伦式的弯把雨伞,走起路来非常稳重,甚至于跑警报的时候,周围人群乱哄哄,他还是不失仪容,安步当车慢慢地走,同时疏导学生。可是吴晗不这样,有一次拉紧急警报,我看见他连滚带爬地在山坡上跑,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面色都变了,让我觉得太有失一个学者的气度。[何兆武口述:《上学记(修订版)》第153—154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9月第2版]
吴晗这幅“连滚带爬”图,实在是充满了漫画的色彩,而与之相对的,不失“学者风度”的事情也有一桩,黄秋耘称之为“奇异的婚礼”。那是1938年秋天在武汉闻一多主持的一场婚礼:“那是一天傍晚,在武昌一家大酒楼上举行的。新郎陈文鉴君是闻一多先生的外甥,新娘闻立珠女士是闻一多先生的侄女,主婚人就是闻一多先生。婚礼刚刚开始,凄厉的空袭警报声就响起来了。电灯熄灭了,参加婚礼的客人正想躲避到防空洞里去,闻一多先生却以主婚人的身份在黑暗中高声宣布:婚礼乃人生的大事,不能因为小日本骚扰一下就中止举行,希望大家保持镇定。他继续致辞,婚礼也继续举行下去。幸而过了不多久就解除了警报。电灯复明,大家依次入席。”(黄秋耘:《风雨年华》第5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10月版)我真为那天出席婚礼的人捏一把汗,这要是真的一颗炸弹下来,那可怎么办?这个时候表现气壮山河、视死如归,是不是太书呆子气了?
好在,大家都躲过了惊险,这些都成为谈论不完的经历,甚至是壮举。可是,也有躲不过的难过。往事并不总是如烟,轻轻就从心头掠过,它也可能是酸辣汤、胡椒粉,让你心酸心痛。“有两件东西毁了是叫我非常难过的。一是大大的相片,一是婚前你给我的信札……那些信是我俩生活最有意义的记载,也是将来数百年后人家研究你最好的史料,多美丽,多精彩,多凄凉,多丰富的情感记录,一下子全完了,全沦为灰烬!多么无可挽救的损失啊!……为这些东西的毁去我非常难过,因为这是不可再得的,我们的青春,哀乐,统统在里面,不能第二次再来的!”(《沈从文全集》第18卷第279页)这是张兆和得知苏州老屋毁于炮火后,于1937年12月14日致丈夫沈从文信中的慨叹。战争无情,容不下那些有情的文字。这损失又岂是“难过”二字了得?
2015年8月3日零点于小曲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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