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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悲惨奈何奈何（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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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悲惨，奈何奈何

吃不好饭，喝不到茶，开不了荤，这不算最悲催的生活，穷困得全家服毒自杀才刺激人的神经。事件的主角是戏剧家洪深，他早年留学哈佛，获得学士学位，是中国到国外专攻戏剧的第一人；回国后，改革话剧的表演和导演体制，是规范中国话剧艺术演出的前驱者；后来，担任电影公司编导，是中国早期电影的重要开拓者。抗战爆发后，他也是戏剧界冲在前面的领导和表率……夏衍曾把洪深、欧阳予倩和田汉并称为“中国话剧的三个奠基人”。显然，他可不是无名之辈，可就是这样一个人，都有过不下去的绝望，当时文人的困窘可见一斑。据1941年的《新蜀报》报道：

名剧家洪深，受经济压迫，于二月二十九日晨起，于重庆赖家桥乡间，全家（洪深及夫人、女儿）服大量奎宁红药水自杀，田汉等人闻讯潸然泪下。事发后，洪深的知交急电郭沫若，郭即偕渝名医马医生赴赖家桥洪深家施行急救，幸医术精良，营救之急，才得以无生命危险。……

洪深疾病缠身，女儿染病生死未卜，经济困难，觉得一切都无能为力。他在遗书上写道：“一切都无办法，政治、事业、家庭、经济，如此艰难，不如且归去。”

文人是长翅膀的动物，向上可以扶摇九万里，一旦落到地上，落地的凤凰不如鸡，面对现实问题常常一筹莫展。曾敏之1943年9月25日在《大公报》上刊出《桂林作家群》一文，写到了作家的艰苦生活——艾芜像丐帮长老：“家中有几个小孩在闹着要东西吃，每天，他右手携着布袋，穿着破旧的蓝布长衫，佝偻着腰，进城向朋友借钱买米。”田汉是湖南辣子品牌代言人：“说来有点黯然，田汉的笔尖挑不起一家八口的生活重担……他家一桌人吃饭，每天的菜钱三十九元，一片辣子，一碗酸汤。”至于鲁彦更只能用“惨不忍睹”形容：“一年多的病床生活把他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为了一家的生活，鲁彦重病中维持着一份杂志，又不得不回到湖南，把三个大一点的孩子送进湖南难童保育院。而这后一件事尤其让鲁彦痛心。他说：“我现在所最关切者乃是孩子们。儿女过于稚弱，今忽远离，恍如弃之，心中愧恨，梦魂难安。”（王西彦：《在魑魅的追逐下》，曾华鹏、蒋明玳编：《王鲁彦研究资料》第120页，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10月版）

骨肉分离，等于从心头割肉，倘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这么做呢？鲁彦1943年4月给王西彦的信上说：“弟病仍如故：喉哑，咳嗽，隔日发烧。……弟自发病至今，已逾三月，病状未见轻减，颇为绝望。……且家中吃饭人多，米价近已狂涨近八百，有趋千元之势（梧柳早已过千），维持为难，心中苦虑，亦实非疗病之道，奈何奈何？”（王西彦：《在魑魅的追逐下》，同前，第110页）到后来，鲁彦病重，全家生活唯靠夫人薄酬维持。“病人完全变了，躺在床上，几乎是奄奄一息了。原来红润的脸孔，变成瘦削而苍白；须发蓬松，两眼深陷；伸出的胳膊和腿，只剩着皮包骨，好像枯柴杆子”，这是鲁彦留给王西彦最后的印象。

邵荃麟后来曾记下鲁彦在桂林最后的日子：“鲁彦是七月初抵桂的，到桂次日，我去看他，觉得比去年坏了很多，瘦得不成样子，喉头患了结核，说话很不容易。”“鲁彦到此时，只剩九百元，情形极其狼狈，他的病因此次路上太辛苦——走了十二天，在敞车上睡了四天四夜——便突然变严重。”靠当地朋友筹钱、“文协”援助贫困作家基金接济，鲁彦这才得以入院治疗，可是这点钱不足以支持昂贵的医疗费，病人求生的意志又是那么强烈：“我次晨去看他，已不能言语，身体瘦得皮包骨头，宛如骷髅，叫人惨不忍睹！但他仍极力希望活下去，叫医生替他打葡萄糖……”他去世时才四十四岁！穷得连安葬的费用都是募集来的。邵荃麟感慨道：“在我到医院以前，连入殓的衣着都无钱购买！一个文人下场如此悲惨，尚复何言！”（邵荃麟：《关于鲁彦的死及其他》，同前，第67页）

巴金在怀念鲁彦的文章谈到鲁彦，很值得我们深思：

生活的担子重重地压在你瘦削的肩上，它从没有放松过你。这些年你一直在跟它挣扎，你始终不肯屈服，你要畅快地吐一口气。可是你愈挣扎，愈透不过气来，好像这就是对你的惩罚一样。我知道，要是你肯屈服、肯让步、肯妥协，你一定会过得舒适、安乐。你并不是不喜欢舒适和安乐的生活。然而你的性格不让你有片刻的安宁。你的性格使你拖着一大家儿女在各处漂流。在某一点上，你有些像罗亭。这并不是说你能说不能行，我是说你不能适应环境，你不能为自己建立一个安定的“窝”；你不能为了个人的安乐，忍受任何不公平的待遇。你到处撞，到处碰壁，可是长期的困苦并不曾磨去你的锐气。就是在患病以后，不管躺在床上，或是拄杖缓行，你还是昂着头在撞，你还是因碰壁而恼怒。后来你的声音哑了，结核菌蚕食着你的咽喉，肉体的痛苦跟随死亡的逼近一天天在增加着，你还是不肯放下你的笔，你还是不断地为你创办的《文艺杂志》焦心。到最后，你只能用铃子代替你的语言，你还是没有失去对生命的热望，你还是没有失去求生的意志。在先，没有人称你做一个战士。事实上许多年来你一直在奋斗，你想为你自己，也为别的一些人创造一个较好的环境，可是结果你终于痛苦地死在寂寞和贫穷里，像一个死在战地上的兵士，你没有看见胜利的希望就闭了眼睛。即使有人说你没有留下光辉的战绩，（其实你一部分的作品不就是光辉的成就么？）但谁能否认你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呢？（巴金：《写给彦兄》，同前，第150页）

一个文弱的文人，那么沉重的生活重担，这又是一群有一点信念、理想不肯苟且的人，那么他们的人生和命运仿佛就早已注定。“要是你肯屈服、肯让步、肯妥协，你一定会过得舒适、安乐。你并不是不喜欢舒适和安乐的生活。”这是鲁彦的性格，也是一些文人的脾气。鲁彦等人的遭遇，再一次戳破了那带着花纹的窗户纸，并不是所有的文人的生活都像一些书里描述的，悠闲、浪漫，充满着诗情画意。然而，他们的可贵也正在于即使不是那样的生活，他们也绝不轻易放弃、妥协、屈服，哪怕他们时时在“挣扎”。说这些，在今天的人听来，是不是比摩尔斯电码还难破译？

2015年8月12日中午于竹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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