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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姑爷与真学者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起冰心“文笔太差”,似乎不应当再读了的论调。偏偏我在读书上从来不信邪,喜欢读什么就读什么,没有高雅到去分辨谁的文笔差不差的境界。所以在今年的三伏天照样读了不少冰心的文章,现在已经是秋凉季节,文章中提及的一些事情,我还是忘不了。那就是冰心写的《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一)》《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二)》两文中记下的吴文藻先生。这两篇冰心在丈夫去世后所写下的长文,追忆了他们在一起半个多世纪的岁月。太多太多的血和泪都被岁月过滤了,留下的是一个学者真实的一生,让我们对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有了非常具体、真切的认识。
印象最深的是吴文藻的“傻”,跟钱锺书身上的“痴气”有的一比。冰心在文章中这样回忆道:
抗战前在北京,有一天我们同到城里去看望我父亲,我让他上街去给孩子买萨其马,孩子不会说萨其马,一般说“马”。因此他到了铺子里,也只会说买“马”。还有我要送我父亲一件双丝葛的夹袍面子。他到了“稻香村”点心店和“东升祥”布店,这两件东西的名字都说不出来。亏得那两间店铺的售货员,和我家都熟,都打电话来问。“东升祥”的店员问:“您要买一丈多的羽毛纱做什么?”我们都大笑起来,我就说:“他真是个傻姑爷!”父亲笑了,说:“这傻姑爷可不是我替你挑的!”我也只好认了。[冰心:《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二)》,《冰心文集》第6卷第302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12月版]
抗战全面爆发后,他们住在云南呈贡。一次,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携夫人到家里度周末,不知怎么冰心想起旧事,遂找这个清华的校长“算账”,看看他是怎么教出这样的“书呆子”来。冰心做了一首宝塔诗:
马
香丁
羽毛纱
样样都差
傻姑爷到家
说起真是笑话
教育原来在清华
梅校长可不认账,笑着接写下面两句:
冰心女士眼力不佳
书呆子怎配得交际花
(同前,第303页)
在座的清华同学一下子都得意地笑了,冰心只好自认“作法自毙”。那诗里的“香丁”是怎么回事呢?也是有典故的:
还有一次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上午,我们都在楼前赏花,他母亲让我把他从书房里叫出来。他出来站在丁香树前目光茫然地又像应酬我似地问:“这是什么花?”我忍笑回答:“这是香丁。”他点了点头说:“呵,香丁。”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冰心:《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一)》,同前,第299页]
不知从何时起,“书呆子”这个词儿成了文人学者的代名词,多数时候并非是表扬他们,而是讽刺他们不懂世事,不通人情常理,只知道读书。不知为什么,我倒觉得现在的文人学者除了不读书外,简直是无所不通,那机灵的劲头是绝不配以“书呆子”来侮辱他们的。从家装到股票、基金,从美国大选到官场秘闻,从同事婚姻到电影《色·戒》。可是,吴文藻他们的“呆”却也呆得可爱,他们天真,脱俗,专注于生命中的一件事情而不旁顾,从中能够看出学者求知求真的本色,诚朴而不做作的刚直人格。
这一点吴文藻在与冰心的最初交往中,便显露出来了。1923年8月,他们同在赴美留学的船上:
……以后就倚在船栏上看海闲谈。我问他到美国想学什么?他说想学社会学。他也问我,我说我自然想学文学,想选修一些英国十九世纪诗人的功课。他就列举几本著名的英美评论家评论拜伦和雪莱的书,问我看过没有?我却都没有看过。他说:“你如果不趁在国外的时间,多看一些课外的书,那么这次到美国就算是白来了!”他的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从来还没有听见过这样的逆耳的忠言。我在出国前已经开始写作,诗集《繁星》和小说集《超人》都已经出版。这次在船上,经过介绍而认识的朋友,一般都是客气地说“久仰、久仰”,像他这样首次见面,就肯这样坦率地进言,使我悚然地把他作为我的第一个诤友、畏友!(同前,第295页)
看来这个傻里傻气不会用甜言蜜语讨好女生的人,还真有福气,他的诤言居然打动了这位女作家的芳心。“他是一个酷爱读书和买书的人,每逢他买到一本有关文学的书,自己看过就寄给我。我一收到书就赶紧看,看完就写信报告我的体会和心得,像看老师指定的参考书一样的认真。老师和我作课外谈话时,对于我课外阅读之广泛,感到惊奇,问我是谁给我的帮助?我告诉她,是我的一位中国朋友。她说:‘你的这位朋友是个很好的学者!’”(同前,第296页)冰心的这位老师也是一位有眼光的人!
冰心的文章中还提到一件事情,可见吴文藻的“呆”:1935至1936年吴文藻休假一年,夫妇俩到欧美转了一圈。多好的时光啊,可吴先生却没有陪太太游山玩水,他忙什么呢?“他在日本、美国、英国、法国,到处寻师访友,安排了好几个优秀学生的入学从师的问题。他在自传里提到说:‘我对于哪一个学生,去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学校,跟谁为师和吸收哪一派理论和方法等问题,都大体上作了具体的、有针对性的安排。’因此在这一年他仆仆于各国各大学之间的时候,我只是到处游山玩水,到了法国,他要重到英国的牛津和剑桥学习‘导师制’,我却自己在巴黎住了悠闲的一百天!”(同前,第300页)他就是这么休假的?就是这么把娇妻丢在一旁去忙他的“导师制”?!晚年他在九千多字的《自传》中,将自己从有生以来,进的什么学校,读的什么功课,从哪位教师受业,写的什么文章,交的什么朋友,然后是教的什么课程,培养的哪些学生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唯独提到冰心的地方,只有两处:何时相识,何时结婚,短短的几句!至于儿女们的出生年月和名字,竟是只字不提。他的学生写文章说:“吴老曾感慨地说‘我花在培养学生身上的精力和心思,比花在我自己儿女身上的多多了’。”[冰心:《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二)》,同前,第301页]是自豪,还是歉意?我读到这里却不由得对这样的“书呆子”生出了深深的敬意!有一些学者似乎什么都想得到,偏偏丢了最基本的学问和人格,而吴文藻那一辈人看似忽略了许多,可却也因此保留下了更多弥足珍贵的东西,这些东西不仅属于他们自己,也是知识分子熠熠生辉的精神传统的一部分。
2008年10月26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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