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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诗与造句（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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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诗与造句

——在巴风崇韵采风会上的即席发言

近年来我走了一些地方，接触过一些媒体，常有记者发问：为什么今天诗歌创作会走向低谷？读诗的人这么少，为什么？我的回答是，你的话倒过来说也可以，今天的诗坛为何如此热闹？因为今天的文艺部门是分众化的，不在圈子里的人，全不知情。我们看到的是写诗的人如此之多，各地各县都有民间的诗社，省诗书画院收到的诗刊汗牛充栋，还不用说网络诗词的发表了，因为门槛更低，所以数量更大。

当然，热闹并不等于繁荣。文学的繁荣全靠作品说话。衡量一个时代的文学是否繁荣，要看这个时代提供的作品有多好。衡量一个作家的水平，要看他写得有多好，而不是看他写得有多坏。这和跳高一样，要以最高的一跳记录成绩。就拿毛泽东诗词来说，要以《忆秦娥·娄山关》《沁园春·长沙》《沁园春·雪》等记录成绩，而不能用“不须放屁”“独有英雄驱虎豹，恨无豪杰怕熊罴”“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记录成绩。

在一个时代的诗选中，小家往往占尽便宜。因为入选的那一两首诗，往往就是他的全部家当。“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就靠这二十个字，金昌绪就名垂千古了。还有王之涣，几乎列在大诗人之列。但《全唐诗》只收诗六首，“白日依山尽”一首还有别的署名。张若虚在《全唐诗》收诗两首，有一首是很平庸的《代答闺梦还》，另一首《春江花月夜》则被称为“以孤篇压全唐”，“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在诗歌史上产生重大影响的往往是小册子，如毛泽东诗词十七首，后来三十七首也就到顶了，再收多了，就闭目摇手了。“闭目摇手”这话是明代王世懋说白居易的，白居易遭吐槽这么厉害，叫“平生闭目摇手不读《长庆集》”。因为他收诗太多，有三千首。一翻，今天牙齿掉了一颗写首诗，再一翻，明天头发掉一根也写首诗，人家就烦了。如果一翻是《长恨歌》，再翻是《琵琶行》，评价就大不一样了。李杜一样遭吐槽，韩愈《调张籍》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识群儿愚，那用故谤伤”，都“故谤伤”了，还不算吐槽？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诗说：“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后一句的意思是对牛弹琴。后人吐槽李白最厉害的一句，好像是王世贞说的：“百首以后，青莲较易厌。”有人一见面就说，在下写诗已上千首，我一听心想，该“闭目摇手”了。

聂绀弩《散宜生诗》也是薄本本。在新千年前，我不大写诗，那时我还相信鲁迅的话：“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但他下面还有话：“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看到聂绀弩写的七律后，我觉得他是翻出唐人手心了。如“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又如写挑水，“这头高便那头低”，第一句近乎打油，下句是“片木能平桶面漪”，可谓来自生活，深得物理。正是在他的启示下，我写出了自己的脱胎换骨之作《洗脚歌》和《人妖歌》，王蒙先生一见“大为雀跃”，到处逢人说项。如他在香港中文大学，讲传统诗词与时代精神，走上台就读这两首诗，然后开讲。这是王蒙秘书在网上告诉我的。表明我也翻出了唐人手心。

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这是说，学问的事，要做加法，更要做减法。学问越做越大，道理却越说越简单。说到文学，说到诗词，简单到两个字：造句。文学是语言艺术。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不学诗，你说话没劲，做人没趣。学诗就是学语言，也是学造句。造句好的学生，是作文好的学生。造句好的诗人，是好的诗人。造句好的小说家，是好的小说家。契诃夫的札记，全是造句如：“在俄国的饭店里，干净的桌布散发着臭味”“人越木讷，马越能理解他”“最让人啼笑皆非的人，是小地方的大人物”，等等。

关于作诗，我造过几个句。拿来与大家分享。第一句是：“读也，写在其中矣。”就是说写作能力是从阅读中获得的。一切好的作品都在告诉我们怎么写。这个不多说。第二句是：“读到什么份上，写到什么份上。”友人钟振振教学生，把同样的意思概括成三个字：“知好歹”。眼高未必手高，而眼低呢，手一定不高。读唐诗，不要以为“两个黄鹂鸣翠柳”“今朝有酒今朝醉”“公道世间惟白发”等，就是顶呱呱的诗了。殊不知这只是杜诗、唐诗之浅派。拙诗《邓稼先歌》“罗布泊中放炮仗”，李维老一见莞尔道，这话好安逸喔，是毛式的幽默。而另一些人，却斥之为打油。这就是“看作品因读者而不同了”，看到点子上的人，才能写到点子上。

我还有一个造句：“诗唯恐其不好也，不必出于己。好诗唯恐其不传也，不必为己。”意思是读诗能得到写诗同等的快乐。有的人有一个误区，就是写不出就抓狂，就崩溃。我没有这个烦恼，写不出时，你可以读呀。拿来就是呀。当你读到份上，就分享到别人创作的快乐，而且吸收到作品的营养。北京有个魏新河很有才，他用长短句写飞行员的生活感受，也翻出前人手心。他还有一种笔墨，专学姜白石，这却是枉抛心力。他有一句话说：读姜白石词，每生自杀之想。因为感到写不过姜白石。契诃夫说，大狗有大狗的叫法，小狗有小狗的叫法。古人说，以鸟鸣春，以虫鸣秋。你可以向别人学习，干吗要和别人攀比呢。

诗词学会这样的平台，不但要交流各人的习作，还要交流各人读诗的心得。每个人都应该把新近读到的惊艳之作，讲出来与大家分享，这样相互启发的作用会更大。越是高手，越是乐于这样做。其作用与古人写诗话差不多，很多佳句佳作，赖之以流传。红豆杯大赛，有个女诗人写了两句“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有评委读到这句诗，由衷高兴道：“有了这两句，这一回评奖，心里就踏实了。”这话我最初是从丁稚鸿那里听到的。还有北京一位青年诗人写分别，道“说好不为儿女态，我回头见你回头”，儿女态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如此有画面感，这是细节的力量，足见白描的功夫。这两句我最初是从易行那里听到的。还有老诗人曾缄的“亦拟杀鸡共一饭，可怜鸡更瘦于人”，真是力透纸背。滕伟明逢人就说这首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这些佳句佳作的流传，都借了口耳相传之功。

采风，其本来含义是遒人到民间去收集作品，勿使失传。这项工作协会做好了，就叫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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