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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吐槽（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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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吐槽

历代诗人，鲜有不被吐槽者。东坡称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吐槽偏偏来自杜甫：“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遣兴五首》）杜甫本人也遭遇过吐槽：“郑善夫有批点杜诗，其指摘疵类，不遗余力。”如说：“诗之妙处，不必说到尽，不必写到真，……斯得风人之义。杜公往往要到真处、尽处，所以失之。”（《唐音癸签》引《焦氏笔乘》）至于李白，时人吐槽更多，自嘲云：“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刘勰释诗云：“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也就是说，诗要表现人的情怀。而有一种情怀叫悲悯。有悲悯之心的人，哪怕写一只蚊子，也不会显得卑微。如袁枚《秋蚊》诗曰：“白鸟秋何急，营营若有寻。”一只秋天的蚊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寻寻觅觅凄凄惨惨的样子。接下来作者写道：“贪官衰世态，刺客暮年心。”真是匪夷所思，不知道他从一只惶惶不可终日的蚊子，怎么一下子就整出这样两句，简直是石破天惊。这是联想在起作用，从蚊子联想到“贪”即贪婪，“刺”即针喙。又由“贪”字生出“贪官”，“刺”字生出“刺客”。又由“秋”意，联想到“衰世”与“暮年”。这是讽刺吗？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悲悯。不管为官怎样的贪，不管你刺客如何的勇，到头来都是可怜虫。邓拓引用陈与龄《林白水先生传略》说：“每发端于苍蝇臭虫之微，而归结及于政局。”哪有什么卑微呢。我写《主家变故致小狗失所日与之食忽寻之不遇》：“丧家叵耐久承欢，路遇嗟来每乞怜。今夜不知何处去，明朝须有倒春寒。”就这些猫猫狗狗的诗，其情感内容也是人生况味（同情）和悲悯。所以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写。鲁迅说：“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诗人应该把自己修炼成一个具有大情怀的人，从一己的悲欢中跳出来。不管你写什么，都会表现出这种情怀。我说：当代作者须强化创作意识——写个人经历，从自己跳出来；写社会题材，把自己放进去。尽弃无关痛痒之作。

关于诗，还有一种音训是：“诗者，释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因此，诗以兴会为宗。陈衍说：“东坡兴趣佳，不论何题，必有一二佳句。”（《石遗室诗话》）王蒙说拙诗：“难得他的好心情和好词句。”（《九命七羊》）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把佳句或好词句和兴会或好心情联系在一起。东坡《惠崇春江晓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读者为之雀跃，是诗性之人无疑。清人毛先舒却发一问：“为什么不是‘鹅先知’？”这个问题之煞风景，等于吐槽。对待这样钻牛角尖的问题，除了脑筋急转弯，告诉他：“东坡见鸭，未见鹅也。”实在是无法可想。鲁迅如是说：“感情已经冰结的思想家，即对于诗人往往有谬误的判断和隔膜的揶揄。”（《诗歌之敌》）这“谬误的判断和隔膜的揶揄”，也就是所谓“吐槽”了。例如“女萝久有缠绵意，枯木始无滋润功”（《翁杨恋》），上句借李白诗“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古意》）言翁对杨久有爱意。下句为之对，只有枯木才不需要水，是说杨有爱的权利。如是而已。而有人吐槽说这两句“有点黄”。使人想起杜甫《客至》“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对君开”，毛泽东《题照》“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之被歪读。恰如鲁迅说：“看作品因读者而不同”，一部《红楼梦》“道学家看见淫”（《绛洞花主小引》）。

鲁迅还说：“诗歌不能凭仗了哲学和智力来认识。”（《诗歌之敌》）有些吐槽，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杜牧七绝，唐诗之正脉也，《江南春》云：“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杨升庵吐槽道：“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升庵诗话》）主张“十里”。然而我想问他：“十里莺啼，又有谁人听得？”诗不该这样读。有人说“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上句是说人的头发长度的总和，这也让人哭笑不得。还是不该这样读。还有一种比吐槽更劣的，即断章取义，如谓杜甫《赠卫八处士》诗，是杜甫从老远来，卫八只招待他韭菜下黄粱饭，杜甫一生气就拜拜了，所以结尾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这人还执教北大中文系，结果让系主任胡适知道了，只好也请他“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把他给辞退了。

诗贵含蓄，绝句尤其如此。或以小见大，如“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李商隐《齐宫词》）。或侧面微挑，如“平阳歌舞初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王昌龄《春宫怨》）。或虚者实之，如“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或实者虚之，如“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王昌龄《从军行》）、“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夜雨寄北》）。方谓得法。

杜牧《赤壁》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佳作也。而宋人许《彦周诗话》吐槽道：“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殊不知诗人只说二乔，就关系到社稷存亡、生灵涂炭，反而耐人寻味。还有一种虽非吐槽，却是深文周纳，厚诬作者。

韦应物《滁州西涧》云：“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有人说是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高棅）。说幽草譬君子，还巴点谱谱。说黄鹂譬小人，连谱谱都巴不着，找不到任何支撑和措语的来历。其实这首诗是写自然美，即西涧幽静的环境和作者闲适的心情。

陶潜《五柳先生传》说：“好读书不求甚解。”被吐槽的原因，却往往是因为“不求甚解”。然陶潜还说：“每有会意，辄欣然忘食。”如何才能会意，无非还是“甚解”。

如何做到“甚解”。黄庭坚有一把钥匙，叫知“来历”，也就是知道措语的来历。“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历。盖后人读书少，乃谓韩杜自作此语耳。”（《与洪驹父书》）诗词措语，离不开读书受用，或向民间学习。柳亚子《感事呈毛主席》一起云：“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人一看“刘”“项”二字，便以为是以刘邦、项羽譬喻毛、蒋，不知道“说项”有一个来历，“依刘”也有一个来历。你便吐槽，或者瞎捧。等于是扪烛扣盘。不知道“放炮仗”出自钱三强，“不蒸馒头争口气”出自俗谚，“人生做一大事已”语出陶行知，“不赋新婚无家别”语出“三别”，“夫执亮节妻何谓”语出《古诗十九首》，等等，你对《邓稼先歌》只能莫名其妙。不知道《巴东渔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你对“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柳宗元《入黄溪闻猿》）的冷幽默，也只能莫名其妙，不知道诗人为什么说“猴子白叫了”。不知道杜鹃的叫声，就不知道“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杂诗》）迁怒之妙。不知道九方皋相马的故事，就不知道“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陈与义）、“思到骊黄牝牡外，古来惟有九方皋”（周啸天）攀比之妙。不知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就不知道“要识庐山真面目，还须深入此山中”（陶武先）抬杠之妙。等等。

鉴赏诗词第一事，便是知道措语的来历。其次，是知道诗词语言的活性。诗词有两种表达，一种是散文化表达，“莫愁前路无知己”（高适）、“至今犹忆李将军”（同前）、“红军不怕远征难”（毛泽东）、“三军过后尽开颜”（同前），这样的直说，便是散文化表达。另一种是非散文化表达，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杜甫）、“水村山郭酒旗风”（杜牧）、“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或颠覆语序，或作名词句，或运用通感，或虚者实之，与散文的表达不同。这个别致或陌生化表达，正是诗家应有的追求。最近的一例是“桃花才骨朵，人心已乱开”，有人说是张新泉写的，张新泉不知自己何时写过。都不管它，这诗句不讲平仄对仗，但平仄不是硬道理。就像“街把人挤扁，人把街拉长”一样，这是好句，是佳句。上句把“骨朵”当动词用，下句把“人心”当桃花写，都显得别致，便是非散文化表达。如果用在散文中，就可以说是诗意的表达。诗意的表达，有一个诀窍，就是通感。形象思维在状态时，形象、语汇纷至沓来，各种感觉都打通了，最是出好句的时候。“幽州侠客夜骑去，行过阴山鬼不知”（龚开《黑马图》）句中的“幽”“夜”“阴”“鬼”，配合得多好啊，真是浮想联翩，如有神助。

此外，还须知道诗法。知道诗有意象，诗须以小见大。意象的最好例子，如王昌龄之“冰心玉壶”，王维之“红豆”，杨牧之“绿色的星”，等等。还有本人的“草船”“空巢”，等等。袁枚说“斜阳芳草寻常物，解用即为绝妙词”，便是说意象运用之妙。最近的一例如：“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甄秀容）要知道写诗如用兵，兵不厌诈，须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六博争雄好彩来，金盘一掷万人开。丈夫赌命报天子，当斩胡头衣锦归。”（李白《送郑灌从军》）战争也是博弈，以赌博喻战争，自是好喻。但这首诗说得还是实了一点，算不得诗仙的水平。同样以赌博喻战争，岑参的《赵将军歌》就不同：“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不直说战争，反而写西线无战事，军中纵博。然而那个又是赌注又是战利品的“单于貂鼠袍”，不就是一个意象么，不就是以小见大么。“场场胜”不就是意味着百战百胜么。这样的正面不写写旁面，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最得绝句之法。胜过太白之作。

此外，还须知道韵律。韵律也有两种，一种是外在韵律，一种是内在韵律。外在韵律是平仄思维，“北华收复赖群雄”（朱德）不说“华北”，“迎来春色满人间”（《智取威虎山》）不说“春天”，这就是平仄思维。但“故人西辞黄鹤楼”（李白）的“故人”，不必易辞，读者也接受了。“池塘生春草”（谢灵运）、“明月照积雪”（同前）、“高树多悲风”（曹植）等，并非律句，却也动听。反而是“桂花生在桂湖头”这样的律句，听起来不舒服。耳朵就是一个尺度，故不必如郑人买履，非要拿皮尺去量不可。所以，平仄是道理，但不是硬道理。

内在韵律较外在韵律，重要得多。郭沫若说内在韵律是“情绪的自然消涨”。起承转合，便是内在韵律的一种规范。前人说“绝句以第三句为主，第四句发之”（杨载）。钟振振说如打排球，三句是二传到位，四句是扣球。滕伟明说三句是捂盖子，四句是揭盖子。都是讲的内在韵律。钟振振写《夜登重庆南山一棵树观景台作》云：“人在乾元清气上，三千尺下是银河。”本人写《五一二短信》云：“等闲三字君安在，发自天摇地动时。”李白《朝发白帝城》云：“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都是一反一正，一逆一顺，一开一合，一呼一吸，宫商自谐，构成唱叹。此之谓一呼一吸。

审美力的提高有赖鉴赏的实践，“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文心雕龙·知音》）。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朝辞华夏彩云间，万里南美十日还”，来历是李白《朝发白帝城》前二。看上去“万里”比“千里”，“十日”比“一日”，各放大十倍，但不等于诗好十倍。比值相等，审美感觉却相差不可以道里计。这是因为“一”是一个基数，是无穷小的感觉。此外，“千里江陵一日还”有一个语言上的来历，就是盛弘之《荆州记》中写“夏水襄陵”那一段，所以非常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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